民国廿三年秋,年幼无知的我跪在祠堂的青砖地上。后颈沾着父亲挚爱的黑松盆景的碎叶,那只母亲补过三回的青花碗在深沉如年过七旬的老翁供桌边晃晃荡荡,像颗将坠未坠的泪珠。
父亲的手杖先落了下来,杖头包铜处有他修剪松枝时磨出的岁月凹痕。"逆子!"他喉咙里滚着闷雷怒斥:“剪断学堂的戒尺不止证明你的顽劣!倒学会剪自家窗帘作乐?”我盯着他马褂下摆的若影若现的松脂渍,想起半月前暴雨夜,这双手如何颤抖着给断枝涂接骨膏的场景。
房外,母亲把补碗的糯米胶熬得咕嘟作响。她总说豁口的碗盛汤更暖内脏,更匹配身体的诉求,却在我第十次划破刺眼挠心的题卷时,将汤勺敲出了惊破魂的裂瓷声。"这般作践纸墨,不如让油印机碾成纸浆。"她眼角的皱纹比碗上的青花冰裂纹更密更深,眼珠中央细细端详的话似极了盛着二十年陈皮红豆沙的苦香。
细细算来,我的抗争是从裁纸刀开始的。这玩意是个实实在在的西洋货,钢口雪亮刺眼,能轻而易举削断绣绷上的丝线。正月十五拆红包的洒金宣,片刻之间在刀锋下可蜕变成尖喙白纸鹤。看!它们成群栖在祠堂泛黄横梁,金粉随穿堂风簌簌飘落,像一场迟到的新年压岁钱。
这一场 冲突在立夏前夜爆发。父亲新得的日本锦松被削去顶梢,断口与我裁坏的题卷边缘同样齐整。他举起修枝剪时,我正把历史课本裁成纸钱——那些条约与年份在烛火中蜷成灰蛾。四目相对时写尽了年少,它的脾气秉性被粗糙的自由青春打磨地光滑而又锐利,它认为所有事物的结果只剩两面,所以习惯性执拗,不管不顾乃至和任何人情产生对立情绪。殊不知这些事物是可以折中处理,更可以缓和对待,更可以两全齐美。
"畜生!"剪刃咬进供桌,木屑飞溅处露出祖父亲手刻的"慎独"。母亲冲进来时撞翻了浆糊盆,糯米水蜿蜒过"天地君亲师"的牌位,把宣纸鹤洇成混沌的云再一次在我心头蔓延撕扯……
我被罚跪那夜,听见了父母房中传来瓷器的簇簇修补声如九月的鲜花不再肆意绽放,而是及其克制的等待。金粉混着米胶,在裂缝里描出歪扭的梅枝残影,似极了水墨丹青的中国画。晨光爬上窗棂时,发现膝垫内里竟是那盆残松的旧土——父亲竟舍了最矜贵的赤玉土,掺进这半幅腐烂的陈布。
梅雨来得着急,祠堂瓦缝漏下的水珠击打青砖,点滴积累下竟凿出深浅不一的凹痕。我忽然看清供桌上"慎"字第三点,原是二十年前父亲失手刻偏的刀痕。母亲补碗的梅花枝在潮气里舒展,恍如当年她替我描红时,朱砂在宣纸上晕开的模样。
今晨替父亲修枝时,发现那株残松断口处,竟冒出鹅黄新芽。他老花镜腿缠着裁纸时割破的绸布,颜色与我箱底藏着的碎卷相差无几。母亲端来红豆汤的青花碗,缺口处嵌着粒松子,该是哪个暴雨夜落进去的呢?
祠堂梁上的纸鹤仍在,只是金粉早已斑驳。看来啊,岁月悠悠时,某只鹤喙上会沾着陈年糯米胶,在穿堂风里轻轻点头,这过往历历在目,何尝不像那年我躲在被褥中背书时,母亲在门外叹息。
不一不一,从来如此,变对吗?
躲在记忆怀里的折痕啊!何时不必藏匿?坦坦荡荡,从从容容见这混沌的天,万千伏安的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