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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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肃陇西,和西北大多县城一样,落后、破败。这个不大的县城挤在山坳之间,光秃秃的祁连山余脉阻挡了这儿的经济发展步伐。

刚下火车的郑一飞目之所及,是三三两两集聚在车站小广场上打牌的中老年人,他们的着装像穿着统一的工作服一样,从帽子到衣裤一律藏蓝,年纪大点的女性也基本选择深色暗淡衣服,与这里灰蒙蒙的天空相辅相成。幸好有几个穿着时尚的年轻女子走过,否则干燥枯黄的这座西北小城,就一点靓丽的色彩也看不到了。

郑一飞要去的是县城的中心——鼓楼。

十五年前,十八岁的他高考失利后边准备复读,边在鼓楼一带摆摊卖小孩玩具,在那儿,他认识了看上去像个怪物的大熊。那时候的大熊中学辍学,身材肥胖,打着唇钉,留着长发,在街边听罗大佑、崔健,而那时大家都在听《老鼠爱大米》。后来,大熊的爱好从摇滚乐转向了说唱,他的脖子上总围着一条红黄绿相间的拼色围巾,那是雷鬼音乐之父鲍勃·马利的代表颜色,在西北小县城没人知道这个,大家都把他当作异类。郑一飞被这个特立独行的男孩吸引,大熊比郑 一飞小六岁,也算是同龄人,两人从此成了朋友。

鼓楼位于县城两条大街的十字路口,从鼓楼呈放射状延伸出许多小巷,巷子里散布着集贸市场、小饭馆、理发店、游戏厅等,那时的郑一飞和大熊经常一起游荡在鼓楼周围,到小摊撸串,到小酒馆喝最便宜的啤酒,到游戏厅打夜场,坐在马路牙子上吹牛、发呆……夜晚的鼓楼时常无人,只剩拱门东西通透着,昏黄的路灯照进门洞里,像烛光一样影影绰绰摇曳在洞壁上,他们走进去,就像走入了心脏,而整个县城就是肠道,他们每天在街头走,就像是在肠子里面走路,走累了,就走到心脏那儿,躺在那里歇一歇。

鼓楼记录下了郑一飞和大熊在一起放飞自我的一段时光。后来,郑一飞上了大学,又去了京城;大熊则一直留在陇西,于六年前做起了音乐,只是一直不为人所知。如今,大熊又拿起手机搞起了直播,整日嘴里念念有词,唱着周围人不理解的说唱。

郑一飞下了火车步行十几分钟就到了县城的心脏——鼓楼。在他看来,鼓楼,以至于整个陇西县城,似乎还停留在原地,即便有一点点时尚元素,也是不和谐的。翻修过多次的鼓楼显出了杂乱无章的现代化,五颜六色的小彩灯沿墙线勾勒出建筑的轮廓,电线在墙上爬行,可以看见从鼓楼上面垂挂下来的广告条幅,一条被风吹得拧过了脸,另一条上的字却清晰可见:XX公司向全县人民致敬!在这座古建筑前,大熊正在直播。他看上去更胖了,穿着黑色的特大号T恤,肚子上的肥肉像水囊一样随着他身体的律动甩来甩去,在他面前,一个三角架固定着手机,他面对镜头唱着饶舌的Rap:“东南西北一条街, 打听打听我是谁……”镜头里的大熊,脸圆得像个盘子,不知怎么,他突然收住演唱激动地叫骂起来,声音很大,言辞激烈:“找茬是吧?你来,你说我不行,那你来!……”

郑一飞赶紧上前去拉大熊,大熊瞥了他一眼,悻悻地关了直播,嘴里仍在骂:“这样的人别TM关注我!我现在只做一件事——保持真实,这就是我最真实的状态!看不上我的人TM别看!”大熊气得呼哧呼哧喘气,肥硕的肚子随之一鼓一鼓的,他挪动大象一样的双腿一屁股坐到马路牙子上,肚子上的赘肉一圈圈地叠着。

他抬起眼皮问郑一飞:“到了?”

郑一飞点了下头也坐过去,他知道这就算大熊对他别后十五年的问候了。

大熊未发一言,没一会儿,他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渐渐平稳,情绪平静下来后,他算了下收益,刚够吃面,他扬了扬下巴叫声郑一飞,“走,吃饭走。”

大熊带着郑一飞去了一家小饭馆,俩人刚进去,大熊就被店员认出来了,“你不是那个网红吗,唱首歌听听。”

大熊虎着脸,扭头便走,郑一飞只得跟出来。大熊扯着嗓子,挤着两道蜡笔小新一样的浓眉骂道:“他丫就没脑子!我不想和他们说一句话,唱尼玛,我不要钱吗?……”

看着眼前的大熊,郑一飞觉得既熟悉又陌生。曾经的大熊还是个少年,读小学时,他在放学路上如平常一样买了一根烤肠吃,却不幸感染上了紫癜,后因医生过度使用激素,造成他身体严重肥胖。肥胖的大熊在学校受尽嘲笑与欺负,他被迫辍学。后来,他离开父母,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靠弹琴唱歌谋生。大熊音乐上的天赋也许源于他父亲,他的父亲是学校的保安,平日里喜欢拉小提琴。大熊对音乐也是无师自通,十五年前,他常到县城的鼓楼那儿唱歌。就是在那儿,两个素昧平生的人成了好朋友。

郑一飞喜欢当初大熊身上的那股劲儿,虽然他们两个人的性格迥异。时隔十多年,大熊的变化也在情理之中,郑一飞明白,如果他不是考上了大学,如果不是去北京接触了拍片,也许他就和现在的大熊一样。

郑一飞此次回来是为了拍摄一部纪录片,这个念头早在五年前就萌生了。

在京城的这些年,他成天在各个剧组帮忙,什么杂活儿都干,给片子加字幕,整理设备、录音、摄像……他拍过各种人,有出入高端写字楼的精英,有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拾荒者,有来自各行各业的外来打工者,有操着地道京腔遛鸟的大爷……最初的几年,郑一飞裹挟在京城的人海里,每当他扛着摄像机,将镜头对准那些形形色色的人时,不禁生出一种居高临下、睥睨众生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有别于他们,即便他们中有些人衣着光鲜亮丽,出入各种高端场所,他也觉得相较于他们蝇营狗苟求生活的样子,他,郑一飞,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有理想的人。他自豪于自己是名生活的观察者,确切地说,他是名纪录片工作者。尽管这个工作非常小众,行业状况不容乐观,但他认为,人就应该做点理想主义的事情。而这一点,似乎从他一出生就决定了。

郑一飞生在距离陇西县城不远的一个小山村,铁道像一根铁钎,从村子中间划过,划出一个巨大弧弯,将一个完整的村子割成了两半。郑一飞从小生活在铁道边,却在高中毕业前从没有坐过火车,也没有去过县城。

小小的村庄里鸡犬声相闻。郑一飞的父亲跟村子里的许多男人一样,大男子主义严重,爱打老婆。小时候的郑一飞经常看到母亲哭,每次母亲一哭,他就和姐姐也跟着哭。姐姐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像是从来都不快乐似的,长大后的姐姐也重复了母亲的婚姻模式。童年时期的郑一飞,与父亲产生了深深的隔阂,他排斥父亲,不愿意和父亲多说一句话。

自打识字后,郑一飞喜欢上了看书,可家里没有书。他最初的阅读体验来自家里糊墙的报纸,那些印在发黄纸面上的字,他反复读过多遍。他第一次读到文学刊物,是在上中学后。有一年暑假他到姨妈家玩,大人们一早都出去劳作了,留下他一个人待在屋里。百无聊赖的他想找点什么看,他在姨妈家的柜子里、抽屉里一顿翻腾,竟翻出了一本书皮发黄、卷起毛边的《小说月刊》。

郑一飞从来没有读过小说,他被这本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旧杂志吸引了,屋里光线暗,他就拿上书站到太阳底下看,这一看就入了迷。书里的故事为他打开了一个新奇的世界,他感觉自己飞了起来,仿佛站在村庄上空,俯视着村庄里的一切。那一刻,在他心里面,妈妈不再是妈妈,妈妈变成了母亲,爸爸不再是爸爸,爸爸变成了父亲,村子里的人不再是邻居,而是变成了村庄里的人。等他看完整本书,天都快黑了,在夕阳余晖照耀下,郑一飞感到恍恍惚惚的,他从头到脚都被夕阳映得发亮,浑身上下透着暖橘色的光,像是重生了似的。

从那天起,郑一飞也不再是原来的郑一飞,他开始喜欢观察周围的一切,看村子里的妇女聊天,看大人们争吵,看男人打老婆,看姐姐沉默不语……在他成为一个观察者之后,他让自己从乡村生活的痛苦与贫穷中抽离了出来,他开始写东西,将内心所想记录在纸上,这成为他少年时期排解情绪的一种方式。

高考后,郑一飞考上了西北民族大学,原本想学新闻专业的他,因成绩一般,被调剂到了藏语专业。但他不气馁,读大学期间他写小说、剧本,到话剧社帮忙,后来认识了纪录片导演张若楠,他经常去给张导打下手,从中学到了很多东西。这些经历让郑一飞开阔了眼界。

大学毕业离校那天,郑一飞独自跑到火车站,面对着来来往往呼啸奔驰的列车,他的心随之飞去。他平生第一次扯开喉咙向着远去的列车大声呼喊:“我——要——离——开——”尽管他的声音随即就被各种噪音淹没了,他仍是兴奋的,脸上自始至终挂着灿然的笑。

不久之后,在一个蝉声聒噪的夏天,木槿花正开得热闹,郑一飞拖着行囊,揣着打工挣来的两千块钱,坐上火车只身去了北京。到北京后,他租住在“四平米”的地下室里,一直做着与纪录片有关的一切工作。

郑一飞租住的“四平米”没有窗户,见不到阳光,只勉强放得下一张简易单人床。逼仄的居住环境使他有好几次半夜从“四平米”里惊醒,一伸手一蹬腿就触到黑黢黢的四壁。“四平米”像个铁盒子闷得他透不过气来,每每午夜醒来,他一想起自己刚来到这个城市时的万丈豪情,想到自己已然蹉跎了的岁月,便不由得浑身冒汗。

郑一飞的家人从没有看过他拍的作品,对于他去北京做不赚钱的事,还把自己搞得苦兮兮的,无法接受,郑一飞的父亲甚至拒绝承认他有这个儿子。

如果不是五年前的那个晚上,也许郑一飞还留在北京给别人搭下手,他不会决意有朝一日要拍摄一部独属于自己的片子。

那晚,二十八岁的郑一飞喝醉了,那天恰好贾樟柯的电影《山河故人》上映,他独自到电影院观看了这部影片。

片尾,山西汾阳县城,下着大雪的冬天,五十多岁的涛独自站在熟悉的土地上,跳起了年轻时与同伴在迪厅跳的舞。山河依旧,而暮年的涛,成为了这山河的故人,雪中的这只独舞,是她情感的宣泄,也是她对命运的理解和接纳。

郑一飞看哭了,他坐在幽暗的电影院里,对着银幕泪流满面。从那天起,他找来贾导的所有片子看,尤其是《小武》,令他再次泪流。由小武郑一飞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远在陇西的大熊,在那一刻,他决定要拍摄一部属于自己的《小武》。

一想到自己可以独立拍摄一部纪录片,郑一飞心里就像有一团火烧得慌,几年来,他为独立拍片做了各种准备。

郑一飞在决定拍摄一部属于自己的作品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大熊,当他把这个想法告诉大熊后,大熊对此一开始是抵触的,“我不太确定,这会不会把我的生活暴露得太多了?而且,我现在直播也够忙的。” 大熊皱着眉头说道。电话另一端的郑一飞安慰他道,“兄弟,这是多好的机会啊!这能让更多人了解真实的你,对你的直播事业也有帮助!” 在郑一飞的再三劝说下,大熊最终答应了。

郑一飞抱着借来的机器,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回到陇西找大熊。两个多年未见的朋友,就这样,开始由一台摄像机产生新的联接。

为了便于跟拍,郑一飞决意和大熊吃住在一起。

大熊还住在原来的地方,郑一飞跟随大熊走进那间老房子时,第一感觉是这里不像人住的地方:桌子上堆满了果皮纸屑、一次性包装袋等杂物,沙发上、椅子上到处都扔着衣服,灰色的瓷砖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垃圾溢出了垃圾筒,地上到处是垃圾,整个屋子像被垃圾怪兽袭击了一样,脏乱得无从下脚。更让人不解的是,大熊对于旧物有一种癖好。郑一飞在大熊家的柜子里看到一把锈得发黑的菜刀,还有一个同样黑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调料盒,大熊说是被他妈妈扔掉后他又捡回来了,他理直气壮道:“我们家都用了十多年了,为什么要扔掉它们?”。不止如此,大熊上幼儿园时戴的那顶红色毛线帽他也留着,有时候夜里出去游荡时他还会戴上它,初中时他花三千块钱买的声卡、耳机和麦克风,他也一直用到现在。

作为导演的郑一飞,他想讲的是一个真实故事,他不想去刻意美化粉饰人物;而大熊也想在镜头前展现真实的自己。在这一点上,两位年轻人达成一致,不过在这个过程中,俩人还是避免不了冲突。

随着拍摄的深入,两人之间的矛盾渐渐浮现。郑一飞为了追求纪录片的可看性,希望大熊能展现出更多生活中的挫折和困境,比如让他重现那些被同学嘲笑的场景,或者在直播遇到困难时,要求他表现得更为沮丧一点。大熊对此十分抵触,他觉得这些都是自己不愿回忆的痛苦过去,不想再一次次揭开伤疤,“我做直播是为了向前看,不是一直活在过去!” 大熊愤怒地对郑一飞说道。郑一飞却认为这是纪录片的卖点,没有这些元素,片子就会平淡无奇。两人为此大吵一架,大熊连着几天都不搭理郑一飞。

那天,大熊因为设备故障,直播效果很差,遭到了网友吐槽。郑一飞觉得这是一个绝佳的拍摄素材,他想捕捉大熊最真实的崩溃瞬间,可大熊根本不愿面对镜头。郑一飞手持着摄像机不依不饶,“大熊,这可是难得的素材,你得让我拍!” 大熊忍无可忍,气势汹汹地冲过去一把推开郑一飞,“你根本就不理解我!你只想着你的纪录片能不能火,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大熊瞪着一双发红的眼睛朝郑一飞吼完,晃动着肥胖的身躯气呼呼地转身离去。郑一飞心疼手里的摄像机,他赶紧仔细察看,刚才大熊推他时,要不是他抓得牢,摄像机差点摔在地上——这可是他的身家性命呀!郑一飞忍不住冲着大熊背影恨恨骂道:“要死呀!”

之后的日子里,两人陷入了冷战。大熊继续着直播,却不让郑一飞再跟拍他。郑一飞拍摄不成窝着火,嗑起瓜子打发无聊,他将嗑完的瓜子皮噗噗地吐到了纸盒里。大熊见状大为光火,“你是不是真把我家当垃圾站呀?你有没有尊重过我?……”大熊一通发泄后,伤心地坐在一角抹起眼泪。

这一连串的事情让郑一飞不禁陷入了自我怀疑,他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太过于功利,而忽略了大熊的感受,他们虽为朋友,可他真的了解和理解大熊吗?

毫无头绪的郑一飞又一次找出了贾樟柯的《小武》看。

《小武》制作简陋,画面粗糙,汾阳县城的青年梁小武,沉默寡言,在社会转型的夹缝中生存,接连失去友情、爱情与亲情后,最终失去自由,成为囚徒。影片诉说着底层小人物的苦闷与落寞。试图在琐碎中找到些许尊严的小武,引发了郑一飞的强烈共鸣。郑一飞感知到大熊是互联网时代的小武,他们都在县城街头漫无目的地晃荡,都有自己的苦闷与落寞,却又都在一日日的琐碎中寻找着活着的尊严。郑一飞觉得眼下自己做的事情是有价值的,他要用自己的方式,记录下大熊的命运。

深夜的陇西县城鼓楼之下,郑一飞和大熊两个年轻人在此游荡,他们或自说自话,或沉默不语,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大熊在讲话、唱歌,郑一飞在听。两个人一人手里拿着摄像机,一人嘴里念念有词哼着说唱,遇到认识的人时就聊几句。郑一飞喜欢听大熊与别人聊天 ,这个过程他觉得很迷人。

县城不大,大熊在街上遇到朋友时,会拿橘子换对方的炸鸡排吃,也会在对方开的琴行待一会儿,互相讨论彼此的父亲,还有喜欢的女孩儿。

大熊在网上喜欢上一个女孩,女孩嫌弃他太胖,他总是打电话向对方承诺,自己一定会瘦下来。

大熊与那个女孩相约见面。为了以最好的形象出现在心仪的女孩面前,大熊去澡堂搓澡,他喊郑一飞一同前往给自己搓背。从澡堂出来后,大熊顿感神清气爽。他换上了自认为最好看的一套衣服——格子马甲和同款长裤,还将头发用发胶定型成微微上翘的俏皮造型。他胖嘟嘟的圆脸上堆满了笑,整个人透着十足的喜感,新换的衣服稍稍有点紧,撑得他圆滚滚的肚皮更显凸出了。

傍晚,大熊如约到汽车站接自己喜欢的女孩。他的眼睛里闪着期待的光,时不时地踮起脚尖,望向出站的方向。来来往往很多人,大熊的目光在人群中急切地搜寻着,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是女孩的身影。他想象着女孩出现时,自己要怎样微笑着打招呼。可是,大熊的希望一点点地落空,他的眼神也从最初的期待变得黯淡无光。

女孩最终没有来。当最后一班车缓缓驶离车站,扬起一阵尘土时,大熊的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他伫立在出站口,隔着铁栅栏,呆呆地望着空荡荡的车站。初夏的晚风轻轻地吹过,撩动起大熊的头发,起先还挺翘的造型,也被风吹得坍塌了。

那个晚上,大熊没有回家,他躺在街头的石板凳上,望着黑夜,一句话都没有,泪水悄悄滑过他脸颊,他没有去擦,任凭风儿去吹干。只在周围有动静时,他才转头看一眼,又像什么也没看到一样,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大熊的“失恋”时刻,郑一飞一直默默地陪伴着。郑一飞知道,在这个落后的小县城里,大熊曾有好几次差点沉沦为社会边缘的坏孩子,却又都靠着仅有的一点精气神,提拉起将要坠落的自己。只是,大熊常显得跟周围世界格格不入,有意无意间,他总想要搞点事情和动静。为了证明自己,大熊决意坐火车去西安参加《中国新说唱》综艺。

在填写报名表时,大熊想写自己最擅长的风格是freestyle,可是他不知道怎么拼这个单词,需要上网搜索一下。不巧报名现场的网络信号不好,大熊的手机信号一直在那儿转圈圈就是登陆不上网页,急得他满头大汗。大熊的狼狈样儿,郑一飞看在眼里,他不动声色,拿过笔来,替大熊填写了报名表。

临上场表演前,从来没有登过大舞台的大熊,紧张得额头直冒汗,两只手也不听使唤地不住发抖。他想退赛,可一想到若让家乡人知道他临场退赛,他的自尊心又让他受不了。大熊只得硬着头皮上台,由于过度紧张,第一轮他就被淘汰了。

失败后的大熊回家途中,在定边火车站的站前小广场上,来了一段即兴演唱。时间已是深夜,站前广场上寂寥无人,大熊粗粝的嗓音豪放不羁,那是真正的freestyle,真实、粗犷,不掺杂任何技术。大熊一曲唱罢,蹲在地上哭了,眼泪流过他的鼻子,又流进了他嘴巴里,再从嘴巴流到下巴颏,粘成一条一条的线,分不清是鼻涕还是眼泪。

大熊的真实与痛苦,郑一飞看在眼里,他一直陪着。

郑一飞扛着摄像机,拍下了大熊的一举一动,无论大熊是一言不发还是喋喋不休,无论大熊是欢笑还是哭泣,他都忠实地记录了下来。

回到家乡的大熊,终日游荡在街上。对于自己的故乡陇西,大熊说,这里充斥着没有尽头的孤独。

有天,大熊发现鼓楼的城墙将被拆掉进行修缮,在昏黄的灯光照耀下,一大片残垣断壁透着几分凄凉,仿佛灾难片中被地震肆虐后的场景。

大熊的心猛地一揪。鼓楼,于他而言,绝非仅仅是一座古老的建筑,他不假思索,要进去看看,哪怕那场景会刺痛他的心。几名工人眼疾手快地拦住了他,其中一人语气坚定地说:“这里是施工重地,任何人都不得随意进入。”大熊质问工人,“我作为陇西人,为什么不能见证鼓楼被摧毁的过程?”大熊的眼神中满是执着与倔强,他不顾一切地用力往前冲,试图冲破这道阻挡他与鼓楼的人墙。几个工人见状,不再多言,他们迅速上前,不由分说地拉住大熊胳膊,用力将他向外拖去。大熊奋力挣扎着,可终究敌不过众人的力量,被硬生生地拖出了工地范围。

那一刻,鼓楼静静地矗立在不远处,残损的城墙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孤寂。大熊站在工地外,望着那熟悉又陌生的建筑,心中满是怅然与不舍。

这座鼓楼,早已深深烙印在了大熊生命里。他经常在此演唱,他第一次开直播就是在鼓楼。他清楚地记得当初面对人们异样的眼光,他怎么都张不开口,他躲进拱门里暗暗给自己打气,后来他一闭眼管他三七二十一扯开嗓子一吼,就再也无所畏惧了。如今,面对变了样貌的鼓楼,大熊感觉比“失恋”那一刻还难受,他低垂着头有气无力地喃喃道:“它没有灵魂了,它就是死了……”

在大熊失落悲伤的时候,郑一飞陪伴在其左右。他跟随着大熊漫无目的地游荡在鼓楼周边的小巷里,看着一个个店门开了又关了,直至街上陷入一片死寂。昏黄的路灯伴着他们,将两个落寞的身影拉得长长的。走累了的俩人,坐到马路牙子上,举头怔怔地望着天空发呆。

灰蒙蒙的天空像块巨大的幕布一样压了下来,仿佛整个世界都包裹上了一层铅灰色的纱幔。

郑一飞看了看大熊,打破沉默,苦笑着说:“唉,我这个纪录片拍了快两年了,前期拉的投资也花完了,要是再没人愿意投资,拍出来的片子也没地方播,那我这些年的心血就白费了。”

大熊无奈地挠了挠头,说:“那怎么办?咱俩同病相怜呗。我搞直播,每天累死累活地想点子、做内容,可就是火不起来,粉丝没几个,收入也少得可怜,真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讲完这句话,两个人又都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他们开始彼此倾诉起自己在追求梦想道路上的种种艰辛。大熊说,自己为了一场直播,连续几天不睡觉创作了一首自认为满意的新歌,结果观看人数寥寥无几;郑一飞则讲述自己有一次为了拍摄一个高山上的羚羊镜头,在恶劣的环境中等待了好几个小时,最后却因为设备故障而功亏一篑。两人的话语中都充满了无奈和不甘,可在这灰暗的夜色下,又显得那么无力。

“你说,我们是不是选错了路?”大熊有些迷茫地问道。

郑一飞沉默了一会儿,坚定地说:“我不觉得。那些伟大的导演,他们也不是一帆风顺的,都是经历了无数次的失败才取得成功。虽然我连导演都还算不上,但这是我独立拍的第一部片子,无论如何我会全力以赴,不管结果怎么样,我都不会放弃。” 大熊听了郑一飞的话,眼中闪过一丝光:“你说得对,不能轻易放弃,就算结果不好也没关系。我们都还年轻,大不了重新再来!”

随着交流的深入,两人的心情也逐渐好转。在这个灰蒙蒙的夜晚,他们仿佛找到了彼此的慰藉,不再感到那么孤单和无助。

夜渐渐深了,大熊和郑一飞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准备回去睡觉。大熊看着郑一飞,笑着说:“兄弟,以后有啥困难,咱们互相照应着。说不定哪天我直播火了,还能给你的纪录片宣传宣传呢!” 郑一飞也笑着回答:“好啊,等我的纪录片上映了,一定请你看首映!到时候你就是名人了,我的纪录片也能跟着你沾沾光!”

两人相视一笑,然后一起往回走。在那灰蒙蒙的夜色中,他们的背影虽然依旧显得落寞,但却多了一份坚定和勇气。

一年之后,郑一飞带着自己的纪录片在京参加了颁奖礼。

星光熠熠的舞台上,主持人宣布颁发“观众荣誉奖”,大屏幕上打出了《小城故事》的剪辑镜头。镜头里,大熊在街头直播唱歌,大熊躺在街头石板凳上,大熊在小饭馆里吃饭,大熊在哭……随着一个个短镜头的切换,主持人宣布:“获得第16届FIRST青年电影展观众荣誉奖的作品是《小城故事》。评审推荐语这样写道:一个网红时代的幸与不幸,他被注视,也被漠视,他被理解,同时也被伴随着巨大的误解。他向这个世界袒露他的真心。但某种程度上,这也可能是他不自知的更大的表演。此片拍出了这个时代的躁动与空虚,愤怒又找不到愤怒对象的悲情。下面有请获奖者郑一飞导演上台领奖。”

在如雷的掌声中,身形瘦削戴着黑框眼镜的郑一飞走上台,他面向颁奖者和台下观众深鞠一躬,接过奖杯后,他高高举过头顶,然后走到话筒前,用带有西北口音的普通话讲道:“《小城故事》我拍摄了两年,两年中我与片中的大熊朝夕相处,我们不单单是导演与拍摄对象的关系,更是朋友,是彼此成长的见证者。这部片子是我的处女作,此次能够获奖,我非常激动。感谢评审团,也感谢观众朋友们的厚爱!”

郑一飞简短地发表完获奖感言正准备往台下走,被主持人拦住。主持人面向观众问道:“大家看了这部片子后,想不想请郑导在现场与远在陇西的大熊连线?”台下观众纷纷大声回应:“想——”“连线——”。

主持人请郑一飞拨通了大熊的视频电话,大熊的形象投影在了大屏幕上,有观众让大熊来段即兴表演,并给到了三个关键词:大熊、电影、人生。

大熊当即来了一段Rap,他手舞足蹈地唱道:“嗨,我是小城青年名叫大熊,我有好多失望,也有好多幻想,年轻的我贪玩懒惰,这样的我如此无用……”他唱得收放自如,就像他的每次直播一样,将自己完全融入了现场观众当中。 当大熊唱到最后一句“我说人生,你说如梦,我说抓紧,你说糊弄。嘿,人生——”,现场观众随之呼应:“如梦——”“抓紧——”“糊弄——”热烈的气氛达到了高潮……

郑一飞从自己位于京城五环外的“四平米”醒来时,已近中午。这一觉,他睡得从未有过的踏实。

醒来后的他,没有急于起床。他打开手机,看到圈内朋友发来祝贺信息。很少发朋友圈的他,领完奖后发了一条《小城故事》获奖的信息,并配发了一张他在领奖台上接受颁奖的照片。他的微信头像是周星驰在《喜剧之王》中的一张剧照,他出租屋的白墙上也贴着《喜剧之王》的海报。郑一飞觉得,自己跟周星驰电影里的小人物很像,他们即使被按在地上反复摩擦,也绝不屈服。

处女作获奖后,郑一飞的经济状况稍稍有了点改善,下一步他可以搬出“四平米”去租一间有窗户的房子了,不过准备要拍的下一部片子依然还得借设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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