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2060年深秋的上海。

        银杏叶在微风中打着旋儿落下，像无数金色的小扇子铺满了人行道。周明远站在全息投影日历前，看着那个被系统自动标记为红色的日期——11月18日，他们的婚姻契约续约截止日。距离这个日子，还有整整三十天。

        "明远，早餐好了。"温雅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温和如常，却少了七年前的那种雀跃。

        "来了。"他关闭投影，走向餐厅。他们的女儿小棠已经坐在餐桌前，正用脑机接口浏览着今天的课程表。十四岁的少女继承了母亲柔和的眉眼和父亲挺拔的鼻梁，是两人婚姻最美好的见证。

        "爸，婚姻契约续约是什么意思？李婷说她爸妈去年没有续约，现在她有两个家。"小棠突然抬头问道，眼睛里闪烁着青春期特有的好奇与困惑。

        周明远的手微微一顿，豆浆在杯中晃出细小的波纹。他看向温雅，发现妻子也正看着他，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又各自移开。

        "就是爸爸妈妈决定是否要继续现在的婚姻关系。"温雅轻声解释，用筷子夹起一个虾饺放在女儿碗里，"吃早餐吧，要迟到了。"

        小棠撇撇嘴，显然对这个敷衍的回答不满意，但还是乖乖吃起了早餐。自从去年学校开设"新型家庭关系教育"课程后，这类问题越来越多。

        2060年的中国，婚姻制度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动态婚姻契约"取代了传统的终身制婚姻，夫妻可以自由约定婚姻期限和条款，从一年制到终身制，从传统排他式到开放式关系，甚至"季节性婚姻"、"项目制婚姻"等各种形式都在法律认可范围内。

        周明远和温雅选择的是最常见的"五年可续约制"，附加了传统排他条款和共同财产约定。七年前他们结婚时，这种制度刚刚试行不久，如今已成为主流。当初他们满怀信心地认为五年后一定会选择续约，甚至考虑过直接转为终身制。然而现在，续约截止日近在眼前，两人却默契地避开了这个话题。

        "我送小棠去学校。"吃完早餐，周明远拿起外套。温雅点点头，开始收拾餐桌。这样的分工从结婚起就形成了，七年未变。

        自动驾驶汽车平稳地行驶在街道上，小棠靠在车窗边，看着外面变幻的全息广告。一个巨大的投影正在宣传最新的婚姻评估系统："用AI守护您的爱情，提前365天预警婚姻危机！"

        "爸，你和妈妈会续约吗？"小棠突然问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周明远握方向盘的手紧了紧。他该怎么告诉女儿，就在昨晚，他们的家庭AI系统已经给出了黄色预警？基于过去一年的数据分析——对话频率下降63%，共同活动减少42%，亲密接触频次降低78%，系统评估他们的婚姻健康度仅为58分，低于续约建议线65分。

        "我们会做出对全家最好的决定。"他最终这样回答，伸手揉了揉女儿的头发，"别担心。"

        送完女儿，周明远没有直接去公司，而是驱车来到了城市另一端的婚姻规划中心。这是动态婚姻契约制度催生的新兴产业，专门帮助夫妻制定和调整婚姻契约。他的婚姻规划师林默已经在等他了。

        "周先生，您提前了一周。"林默微笑着请他坐下。办公室的墙壁是柔和的淡蓝色，上面投影着各种婚姻关系模型和数据图表。

        "我想单独咨询一下。"周明远深吸一口气，"关于续约的事。"

        林默点点头，手指在空中轻点，调出了周明远和温雅的婚姻档案。"根据系统数据，您们的婚姻确实遇到了一些挑战。不过比起直接解约，我更建议您考虑情感休假。"

        "情感休假？"

        "这是去年推出的新选项。"林默解释道，"夫妻双方可以申请暂时中止婚姻契约3-12个月，各自生活，重新评估这段关系对自己的意义。期间财产和子女抚养权维持现状，但不履行夫妻义务。很多夫妻通过这种方式找回了初心。"

        周明远陷入沉思。三个月不见温雅？这个念头让他心里一阵刺痛，却又莫名地感到一丝解脱。七年了，他们从热恋到结婚，从二人世界到三口之家，生活像一条平稳的河流，却不知何时开始失去了最初的波澜。

        "我需要和温雅商量。"他最终说道。

"当然。"林默微笑着关闭投影，"记住，现代婚姻制度的精髓在于选择——不是被迫坚持，而是不断重新选择彼此。"

        当晚，周明远回到家时，温雅正在客厅里浏览全息购物网站。她穿着那件淡紫色的家居服，头发松松地挽起，和七年前他们第一次约会时的样子几乎没变，只是眼角多了几道细纹。

        "小棠睡了？"他轻声问。

        温雅点点头，手指一挥关闭了投影。"我今天收到了系统提醒，我们的婚姻健康度降到55分了。"她直接切入主题，声音平静，"林规划师也联系了我，提到情感休假的事。"

        周明远在她身边坐下，沙发因为他的重量微微下陷。他们之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会显得疏远，也不会太过亲密。

        "你怎么想？"他问。

        温雅沉默了一会儿，目光落在墙上全息相框里滚动播放的照片上——他们的婚礼、小棠出生、家庭旅行……"也许分开一段时间对我们都好。"她最终说道，"这七年，我们好像越来越像室友，而不是夫妻。"

        周明远胸口发紧。他想起上个月温雅生日，他因为加班忘了准备礼物，只在最后一刻通过即时配送送了一束花。温雅微笑着道谢，但眼神里的失望像针一样刺进他心里。还有那些越来越少的深夜谈话，越来越少的目光接触，越来越习惯性的沉默。

        "那就三个月吧。"他说，"如果三个月后我们还决定续约，就一起带小棠去火星度假村，像我们一直计划的那样。"

        温雅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好。"她轻声答应。

        第二天，他们一起登录婚姻管理系统，提交了情感休假申请。AI法官在5秒内审核通过，生成了一份临时分居协议。小棠得知这个消息后哭了一晚上，但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个"爸爸妈妈需要时间思考"的解释。

        温雅搬去了城市另一端的单身公寓，那是专为情感休假期人士设计的过渡住宅。周明远则留在家里照顾小棠。起初的几天，房子里安静得可怕。周明远发现自己会不自觉地叫温雅的名字，然后才意识到她不在。小棠变得沉默寡言，放学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第三周的一个晚上，周明远在整理衣柜时发现了温雅的日记本——纸质的那种，在这个全息投影的时代显得格外珍贵。他本不该看，但扉页上的一行字吸引了他的目光："致未来的自己：记住你为什么选择他。"

        手指不受控制地翻开了第一页，日期是七年前他们结婚的那天：

        "今天我和明远签了五年婚姻契约。所有人都问为什么不选终身制，但我觉得这样更有意义——不是被迫在一起，而是不断选择彼此。他今天在仪式上哭了，这个平时看起来那么理性的大男人，居然因为我的一句'我愿意'而落泪。我永远记得那一刻他看我的眼神，像是把整个宇宙的星光都装了进去..."

        周明远的手微微发抖。他翻到中间，找到了最近的一篇，日期是情感休假前一天：

        "七年了，我们变得越来越陌生。有时候我看着明远，想知道那个会为我流泪的男人去了哪里。也许是我们都变了，也许只是生活磨平了所有棱角。情感休假听起来很可怕，但也许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我需要记住，当初为什么选择他..."

        一滴泪水落在纸页上，晕开了墨迹。周明远合上日记本，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击中。他突然意识到，这七年来，他一直在享受温雅的陪伴和照顾，却忘了继续追求她、珍惜她。婚姻契约给了他安全感，却也让他变得懒惰。

        第二天，他拨通了温雅的视频电话。当她的全息影像出现在客厅里时，周明远发现她剪短了头发，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许多，眼下却有着淡淡的阴影。

        "你看起来不错。"他笨拙地开口。

          温雅笑了笑，"你也是。小棠怎么样？"

          "她很想你。我也是。"最后三个字脱口而出，让两人都愣了一下。

        沉默蔓延开来。最终温雅轻声说："我昨天路过我们第一次约会的那家餐厅，它还在，改成了全息投影点餐，但老板娘还是同一个人。"

        "她认出你了吗？"

        "嗯，还问我'那个总点太多菜的小伙子'怎么没来。"温雅的眼睛里闪着光，"明远，我这段时间想了很多。关于我们，关于婚姻...我甚至尝试了婚姻模拟系统，体验了其他类型的婚姻关系。"

        周明远的心一沉，"然后呢？"

        "然后我发现..."温雅停顿了一下，"没有什么比深夜醒来，看到熟悉的人睡在身边更安心的感觉。其他关系或许更刺激、更新鲜，但没有一个能给我这种安全感。"

        周明远感到一阵暖流涌过全身。"我看了你的日记。"他坦白道，"对不起，我不该...但那句'记住你为什么选择他'...温雅，我也想起来了。想起我为什么选择你，为什么每天醒来都庆幸你在我身边。"

        温雅的影像微微颤动，她伸手似乎想触碰他，又意识到这只是全息投影。"还有两周休假才结束。"她轻声说。

        "我知道。"周明远点头，"我们可以慢慢来。"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开始重新约会——全息投影约会。每天晚上小棠睡后，他们会选择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作为背景，聊天到深夜。有时候是巴黎的咖啡馆，有时候是马尔代夫的海滩，有时候甚至火星殖民地的观景台。他们聊过去的美好回忆，聊小棠的成长，聊各自的工作和梦想，就像七年前热恋时那样。

      情感休假的最后一天，周明远带着小棠来到了婚姻规划中心。温雅已经在那里等他们，她的头发又留长了一些，穿着那条周明远最喜欢的蓝色连衣裙。

        "你们决定好了吗？"林默问道，目光在三人之间游移。

        周明远看向温雅，在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期待和忐忑。他伸出手，温雅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它。

        "我们决定续约。"周明远说，"但不是五年。"

        "是三年。"温雅接话道，"我们想尝试更灵活的期限，加入更多定期沟通和约会的条款。"

        林默微笑着调出契约模板，"很明智的选择。数据显示，三年制契约的续约率比五年制高出15%。"

        签约仪式很简单，他们只需在生物识别板上按下手印。当周明远的手覆在温雅的手上一起按下时，他感到一种奇妙的踏实感——这不是被迫的承诺，而是主动的选择。

      "欢迎回到婚姻状态。"林默笑着说，"系统显示你们的婚姻健康度已经回升到72分了。"

        走出规划中心，秋日的阳光温暖地洒在三人身上。小棠一手拉着爸爸，一手拉着妈妈，脸上是几个月来最灿烂的笑容。

        "我们回家吧。"温雅说。

        "回家。"周明远重复道，突然单膝跪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但在那之前..."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复古的钻石戒指，"温雅女士，你愿意和我签订为期三年的婚姻契约吗？不是出于习惯或责任，而是因为每一天，我都想选择你。"

        温雅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拉起周明远，紧紧抱住了他。"我愿意，"她在他耳边轻声说，"不是三年，是每一个三年。"

        在他们身后，婚姻规划中心的巨型全息屏幕上滚动着今日的婚姻箴言："爱不是一次性的誓言，而是无数次重复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