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江入海口的风总带着锈蚀的味道,我扶着威远炮台褪色的砖墙,忽然望见石缝里嵌着半截象牙烟嘴。这物件在暮色里泛着温润的光,倒让我想起道光十九年四月廿二的清晨。
天还未亮透,沙角滩头已立满赤脚的疍家妇人。她们挎着竹篮,里头盛着新蒸的艾草团子,热气混着咸腥的海风在人群里游走。林大人那日穿的是石青补服,马蹄袖被浪花打得半湿,却仍俯身帮着船工搬动石灰坛子。我清楚记得他扶坛沿时,指节在粗陶上蹭出的青白印子。
"启禀大人,二百三十七箱鸦片俱已浸透。"通译官的声音在晨雾里发颤。林公不答话,只将手中茶盏轻轻一磕,白瓷盖坠地的脆响惊起滩头几只鹭鸶。霎时二十口销烟池同时开闸,咸水裹着黑浆奔涌入海,浪头里翻出成串的琉璃烟管。
穿香云纱的十三行掌柜们挤在望楼里跺脚,有个戴翡翠扳指的忽然捂住口鼻——原来是被石灰烟子呛着了。这烟不同寻常,混着生土与沉香的气味,倒像把百年积郁都烧成了灰。
晌午时分,几个疍家女捧着团子往池边凑。穿补服的官差正要呵斥,却见林公摆摆手,亲自接过个沾着灶灰的团子。他咬得极慢,胡须上粘着半片艾叶,倒像是要把这粗粝的滋味嚼透了。
日头西斜时,海水褪成暗紫色。我蹲在礁石后拾掇渔网,忽听得身后窸窣作响。原是林大人独自在滩涂上踱步,官靴陷进泥里便索性脱了,白布袜上洇着几团鸦片的残渍。他弯腰拾起片被盐水泡发的烟膏,对着残阳端详许久,最终却只是轻轻掷回浪中。
如今那截烟嘴仍在我掌心发烫。炮台下的渔村新起了学堂,穿短褂的孩童们正用石灰在砖墙上描画,歪斜的笔迹里隐约可见"天下"二字。咸风掠过他们手中的纸鸢,将当年未散的烟尘,化作漫天星子落在珠江口外的新航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