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情动,不过盛夏白瓷梅子汤,碎冰碰壁当啷响。
世间情劫,不过三九黑瓦黄莲鲜,糖心落地苦作言。
1.
我叫宁霜,来自终年飞雪的纯阳。纯阳没有四季,亦无彩蝶,只有望不到头的连绵冬景。
来纯阳看雪的人很多,留在纯阳学艺之人也不在少数,但纯阳却总是出奇的静。师父说,雪覆之处皆冷,无论草木或人心。所以在纯阳,从不曾看到玩耍打闹的孩童,俏皮可爱的雪人,即使是开阔明亮的太极广场,也仅有练武切磋之人。
纯阳的每个人,眼底都有一团化不开的浓雾。
我自幼随师父习武练剑,父母于至寒之日将我弃于纯阳宫外,寒冬凌厉,却无一人驻足。下山归来的师父于心不忍,拾起命悬一线的我。那时的我,除却心脏还有余温,身体早已冻透。师父将千年冰蛊种于我体内,冰冷的身躯竟和冰蛊完美契合,于是十七年来,我始终维持着那时的体温,冰蛊虽被师父封于体内,但每逢其骚动之时,儿时在大雪里彻骨的酷寒便真实再现,时光荏苒,但那刺骨寒却丝毫不减,每年至寒之时,都那般清晰的侵入我心底,翻涌凌虐。
下山那年,师父将黛雪剑递交于我,对山下缤纷的世界只字不提,只淡淡嘱咐了一句,守好你那颗心,心冷了,冰蛊,就封不住了。
2.
于是我就那样,没有期待,唯留忐忑,孤身迈出了纯阳。
枫林流水,春山如笑。
我实在想不通,师父下山后为何还会回到那冰冷如霜的地方。
山下的世界有春夏,有凉秋,独独没有寒冬。我常在洛阳的酒肆痛快饮酒,瞿塘的山间采摘仙草,有时也会去扬州赏尽春光,去秀坊听一曲琵琶相思。
我买过张大娘的肉包子,尝过曲小妹的糖葫芦,不时混迹于人群,看过杂耍,也赏过花灯,却未曾与任何人结交。
我害怕自己的秘密被人窥视,亦怕自己的心被冰蛊反噬。
我洒脱不羁,亦临深履薄。
江湖莫大,四海皆可为家,即使身侧无人,又有何妨?
但我又何曾不知,江湖,离不开人。
有人的地方,才有江湖。
3.
又是一年烟雨季,十里长街,春意正浓。
我本打算漫步雨中,不负这春雨绵润,却莫名被一只手拉入檐下,抬头便撞进一双深邃眼瞳。
“姑娘,雨渐渐大了。你再不躲躲,怕是会惹上风寒。”说罢,眼前的男子便将身上披风解下递于我,“哎,姑娘身子这样冷,还穿的这般轻薄。”
披风上尚余雨丝微凉,心却随着微风吹过带来的朦胧古香暗中悸动。
我识得他手中的剑。画影,亦属纯阳。
他显然也认出了我手中的黛雪,掩声失笑:“原来是同派的小师妹啊,也难怪这般缄默。下山了就要入乡随俗,人也是,学学秀坊的女子,热闹点好。我是慕寒,唤我阿慕就好,师妹呢?”
我抬头望了望那双眸子,身侧好似纯阳华山上夹着细雪的微风拂过,不由卸下心防,轻启唇瓣:“宁霜。”
“宁霜…”他低头喃喃,嘴角带笑:“那我就唤你阿宁。”
阿宁…
比起霜儿宁儿,阿宁……听来倒是顺耳。
“你还没有小马驹吧,等雨停了,我带你策马同游共赏这长街美景可好?”
我抬眼看了看慕寒,终是摇头婉拒,“不必麻烦公子了,宁霜喜爱独自一人。”
慕寒笑了笑,干净清爽的声音如脉脉春风,一点一点地融化着我心中的积雪:“小师妹,偶影独游可去不了很多地方,想必阿宁还没去过千岛湖的引山水榭吧,在那里喝酒听曲,可是别有一番韵味。”
下山多年,早有听闻引山水榭,那里山环水,水环亭,景色绝佳。但主人把守严密,若想进去饮浊酒一壶,须先打败其三个手下。我虽在纯阳习武多年,以我一人之力,确有难度。
低头静思之时,天已渐渐放晴,慕寒拂去我发梢的雨水,一声口哨便招来他的里飞沙:“阿宁,走,先带你去看巴陵那片开得最美的油菜花。”
我披着他的外衣,看着他如星的眼眸。也罢,同是习武之人,又何必忸怩。我粲然一笑,扶着他的手策身上马。
殊不知,这一步,终是沉沦。
4.
“阿宁,你戴这簪子可真好看。”
“阿宁,这是我好不容易求来的桃花酿,尚未启封,你快尝尝。”
“阿宁,我发现一个可以乘云梯的地方,我们去试试好不好。”
“阿宁……”
我从未想过,纯阳也会有如此哓哓不停的道长。正如阿慕所言,人啊,入乡随俗,确是热闹点好。
于是这一年里,我随他云游四海,时而挑一片红树林狩猎,时而跑到主城外放花灯,时而混进截镖的队伍过一把侠客瘾,也终是去了引山水榭,在一场激战后同他一起安坐于亭中,饮酒舞剑,酣畅淋漓。
有人陪你分享这漫长一生,何其有幸。
时光夸姣,却总是短促。
一年将逝,冰蛊又开始躁动不安。
“阿慕,我要回纯阳一段时间,师父有令,每年都须回师门一次。”
同样烟雨江南,同是长街桥下,慕寒撑伞将我拥入怀中,一字一句说得慎重:“阿宁,去吧,我在这,等你回来。”
5.
我没有回纯阳,而是找了一个没有慕寒的地方,不,没有任何人的地方,任冰蛊在我体内蛹动,任十八年前纯阳宫外的寒冷加倍侵袭于我,就那样,坐起又倒下,昏厥又清醒……
我明知师父的内力可压制这千年冰蛊,我明知回纯阳会有人陪我度过这无尽寒冬。但我却想试着独自与这冰蛊抗衡,也终是第一次,独自挺了过来。
后来我回到长安,带着满心的欢喜与期待。
我想我终于可以将自己的全部都告诉慕寒,我想我终于可以昂头说没有师父自己也能压制冰蛊,我甚至偷偷跑到少林去做求取同心结这样的傻事。我幻想过无数次,自己站在我们初遇的地方,笑颜如水:“阿慕,其实我不喜独自一人。”
6.
漫步在长安街头,恰逢谁家喜事宴请各路江湖侠士,我一时兴起,将自己在少林多求的同心结赠予新人。
坐在喜宴喝酒的我不由失笑,本以为自己生性凉薄,如今却也能主动做出这般善事。
灯火缱绻间,无意映照在一双如花颜容,朱唇轻启,语笑若嫣然,一举一动都似在舞蹈。
我抬眼一瞥,认出佳人一侧的熟悉身影,恍然间,时间于我宛若定格,脑海间却是思绪翻涌。
少年依旧,白衣如常,只是那人脸色却有几分冰冻,目光游回到他身侧佳人,呵,秀坊女子。
我举着酒壶一饮而尽,借醉装疯,不顾旁人惊动,直奔少年怀中留下一抹唇红。抬头望着他曾闪亮如星的双眸,满脸冰凉,将旧事一件一件絮给他听,将泪水全都倾于他怀。
或许,我本该这样。
可我终究不喜闹。
于是,我只能假笑扮从容,默默将桌上的酒一坛坛饮下。
“慕云,想我们几年前大喜的时候,也是这般烛影摇红,喧闹不停。”
“嗯。”
“慕云,你上次带回来的桃花酿甚是香甜,你去陈阿婆那里再去求一坛好不好?”
“好。”
“咦,慕云,那女子怎么一直看我们,你可曾与她相识?”
“哦……她啊,嗯……不过是我一个道姑朋友。”
我举起酒壶却悬于半空,心中刚安定不久的冰蛊又开始躁动,我望向慕寒,不,慕云。
他早已将脸庞转向另侧,云淡风轻地和怀中的女子叙起日常。
6.
我忘记自己是如何摇摇晃晃离了酒席。这江湖莫大,我却第一次,不知该何去何从。
孤身打马启程重返纯阳,路过长街旧桥下,又是山雨飘零雾气缭绕,想起那时伞下轻拥,就好像豆蔻枝头上,重新闭眼梦了一场温柔。
梦醒心碎。冰蛊开始反噬,我却觉得没那么痛了……
纯阳山门外,背负黛雪剑,雪拂过白衣又在指尖消融。看着熟悉的无边霜雪,我想我终于明白师父为何会回到山上,我想旁人看此时的自己,眼底亦会是一团化不开的浓雾。
兜兜转转又至此。
我就宛如一个笑话一般,连自己都不禁冷笑嘲讽。
一厢情愿,有始无终。
我何曾不想跑去质问:若你早与他人两心同,又何苦过来惹我付错情衷,难道那年烟雨濛濛我孤身落魄模样,竟有幸惹你心头一动?
呵,我轻笑,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罢了,自幼来这世间我便被人所弃,经年漂浮于红尘中,早已是千疮百孔。而你,不过是以薄情为刃,跑来又新添一道裂缝,不痛的,不会痛的,早都不痛了……
纯阳宫前,这雪,似乎更大了。
“师父,心若不守,会如何。”
“冰蛊反噬,蛊虫炼成,而你,便会挥化成这无踪无影的风了。”
“宁霜知道了。”
也好,那人应是一场梦,而我化为一场风。
这样也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