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笙箫终了,茶漪泛凉,山水迢迢,日月昭昭。茶楼上,执箫人青蓑覆体,倚望帘外雨幕。雨花朵朵绽放,犹如悔恨不及的泪水倾下,嘈嘈切切,珠落玉盘。
鸣箫山,十节箫,少年浪人,豆蔻少女⋯⋯前尘往事如烟如尘,仿若云散水涸。破碎的回忆如同纷杂的洪流般不留间隙地铺散开来,不留情分地紧紧抑住他的呼吸。
想那年的故人,应如初见,别来无恙。
二
箫以九节为上品,从古至今都是如此,但在鸣箫山里,却流传过一种十节箫,虽然多了一节,但让工匠奇怪的是,十节箫的音色根本不比九节箫差,反而多了一种天然的悲凉调。
他们说,这是山的声音。
这里有着这样一个传说:将军与他手下的士兵被围困在这里,可就在将军养足了精神,想冲破重围时,出征六年来一直盼望着他凯旋而归的妻子,却被敌人带到了阵前敌方的将领大笑着正准备谈条件时,那个女人突然一头撞向了敌方将领的大刀,宣告了战斗的开始,或者说是结束……
从此,将军不见了,只有留宿山中的樵夫,会在夜深人静时,隐约听见萦绕山谷的凄凉的箫声。也是这时起,鸣箫山的竹子都在出土处多长了一节——那正是用来制作箫的地方。
“将军成了山里的鬼魂,晚上吹箫的就是他,竹子多长一节也是他的安排……”老人们常说。
三
萧长安就出生在鸣箫山脚下的小村里,当巫婆把他从他母亲肚子里拉出来时,忽然眼睛瞪得狠大,脸色惨白,念了好一会儿咒语,才颤抖着把婴儿交给他一脸惊愕的父亲,然后瘫坐地上:“千万不能让这孩子碰到……”
巫婆含着最后一口气指了指窗外的山,死了,没人知道她想说的最后那个字——箫。
可萧长安的父亲一直理解成树,于是村民们安葬了老巫婆后,父亲藏起了家里的斧头。不就是不能砍树嘛,他想。
时光晃晃悠悠,淌尽三年。萧长安第一次碰到了箫 ——父亲送给他当棍子玩的旧箫。可谁知,长安一拿到箫,便吹出了他生平的第一首曲子,一首他父亲都不会的曲子,极尽婉转凄凉。
村民们大呼惊奇。但就在他父亲一身风光地到处吹嘘时,悲剧发生了:当他路过竹林,一棵竹子应着忽然响起的悲凉箫声倒下,砸在父亲的头上,几乎与此同时,他的母亲在踩着石头过一条河时,脚一滑,嗑晕在石头上,被流水冲走,只留下了河边的一个竹篮。
村民们发现了父亲,但是当他们把父亲抬回来时,父亲突然艰难地睁开眼,对旁边的人说了一句“别让他吹箫……”又沉睡了下去,再也没有醒过来。
事后,村里的一位老樵夫幽幽地说:“这孩子吹的曲子怎么跟鸣箫山里的箫音那么像?”
春去秋来,失去双亲的长安在村里吃百家饭成长着。这期间,村民们给他换过不少乐器,但他表现得就像个普通孩子,甚至还比不上。哪怕是与箫极其相似的竖笛,他也是吹得一塌糊涂。
他仿佛只为箫而生,也只为箫而死。
十三岁那年,不知哪户人家的箫没有放好,露在了长安的眼皮底下。他竟拿起就吹。十年过去了,那技术不退反进,或者说根本就是他的本能。
箫声咽,春寒浅,秦娥梦断秦楼月,凤箫梦断楚山空。
当村民们发现他时,已经晚了,他已经吹完了好几首曲子。当天晚上,村子里平日最喜爱他的几位老人一起发病,与世长辞,其中包括老村长的夫人,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婆婆。
“是那灾星的箫声杀了他们!”村民们怒不可遏。“把他扔进山里喂狼!”老村长的眼睛绿的就像山上的豺狼一样。于是,为老人们的死哭红了眼睛的长安,被绑在了山里的一棵古树上。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一吹箫,在意我的人就会死去……难道我就是灾星吗……为什么……”望着远去的人群,萧长安的眼角挂出了一滴冷泪,“我该死啊……”
夜幕降临,少年绝望地睡去,可当他醒来时,却发现自己仍在人间,绑住他的绳子不知被谁整齐地割断,一头死狼倒在不远处,脖子被画了一抹红——那是剑伤。一位眉目清冽却有些虚幻的青衫男子伫立其旁。“谢谢将军。”长安想起鸣箫山的传说,忙说道。“活下去。”——青衫男子留下一句话,消失了,似乎根本不曾来过。
萧长安下了山,沿着村路往外走去,这是他第一次离开村子,去探索外面的世界。
四
山下是一座以民乐闻名的小城,有着王陆两大家族日夜相争。几百年来风水轮流转,可近几年,陆家都没有再出现民乐奇才,地位岌岌可危。
临安街人头攒动,忽然听见有慌乱的叫声:“有人落水了!”
那河水中一片混沌,果然落水者性命攸关。萧长安不假思索扑入水中。把人救上后。长安试图抹拭头上的水滴,却发现怎么也抹不干净,忽然一片沁了清香的帕子递过来。
他抬头一看,一个穿绛红衣衫的姑娘正含着笑看自己。这个姑娘笑起来面若桃花,眉眼弯弯,真真好看,萧长安心中不免一动。
“谢、谢谢⋯⋯不知小姐芳名?”他颤巍巍地接过帕子。
姑娘见这个不久前英勇救人的朴实少年接了自己的手帕,笑得更是开心,又看他穿着破烂不成样子,于是道:“我叫陆潇,你没有家罢?不如随我回陆府,我⋯⋯我爹会好好安置你的。”
说这话时,她脸有点红,眼神里隐隐有着期待。
“⋯⋯啊?”萧长安沉浸在少女相邀的意外中,久久才反应过来,半晌才轻轻点头。
长安在陆家安稳度过了几个月。
一天,他路过陆家的大厅,却发现那儿正进行着一场无理的谈判。
“怎么样啊陆老头子?”一个浑身散发着铜臭的胡渣老汉轻蔑地笑着,“最后一天了,你再不拿出有本事的人,哼哼……王某的孙子就有着落啦,哈哈哈哈……”
胡渣老汉身后跟着一个少年,本应清秀的面孔,却毁于一双透着淫气的眼睛。他的目光透过陆老头子,定在他身后的陆潇上。陆潇一张清丽的的脸庞早因愤怒被激得通红。
一会儿,王家人离去,萧长安突然闯进了大厅“伯伯,给我个机会吧,我会吹箫。”萧长安坚定地看着中年人。一句话,让满屋子的人沉默许久。半响,陆潇把视线坚定地转向她父亲。
“好吧。”中年人叹了口气,走进房间,拿出一支装饰精美的箫递给长安,“来,你试试。”
长安接过箫,对着九个竹节皱了一下眉头,吹了起来,老爷严肃地听着,一曲未毕,便叫停了他:“你自己练吧,我还有事要办,先走了。”关门声如同一个耳光,打在少年的脸上,让他生疼。各人也离开大厅,只留下萧长安和陆潇两人。
他们静静地立着。
“我们去外面走走吗?”陆潇打破沉默。半晌,长安长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往门外走去。刚才吹的那是什么,长安他自然清楚。
以萧长安和箫的缘分,箫不会忘记萧长安。集市里,一支十节箫就出现在他眼前,少安把它捡起来,静静地思考着。陆潇不解:“呀,这箫多了一节,你能……”
“你爱我吗。”少年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倔强地问道。
“啥?”陆潇没听清楚,或者说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爱我吗?”
这一次,不仅陆潇怔住了,整个集市也怔住了。“萧长安,你太放肆了!我作为陆家的大小姐,本想好心安慰你这个收养儿出来逛街,你却对我起了歪心思!现在还让这么多人听见了,你想怎样?”陆潇的脸涨得通红。
“所以你不爱我。”
“你你……”陆潇气得一跺脚,跑出了市场,留下萧长安和一片嘘声,可没人注意到萧长安那清透的眼眸里漫上了灰色的失落。他终究如释负重地握紧了手中的箫。
五
一天很快过去,看着黎明的露水结在窗外的竹叶上,陆潇的眼角也滑落了泪滴。
陆家,比赛如期开始。陆潇的乐技,自然比不上王家的少年,胜负,早已注定。两人曲毕,陆家人紧闭双眼,痛苦地等待着官府乐师的评判。“等等,谁在吹箫?”乐师把头扭向陆家的房间。
一人一箫,缓缓踱出,正是萧长安。箫声悲凉苍桑,如针刺一般侵袭着在场所有人的心,尤其是王家两父子的心。
“我宣布,本次比赛,陆家获胜!”乐师流着泪,宣布了结果。
“不对,怎么还有一个人吹箫?”陆潇忽然抬起头,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似乎有人重重地打了她一耳光,陆潇七窍流血,昏了过去。
长安听到结果,抬起头,却发现这一幕。泪水涌上眼眶,“我知道,我知道……你骗了我!”萧长安嚎叫着,跑出了陆家的大门。
从此,萧长安不见了,陆家派出的所有家丁都无功而返。一起消失的还有他的十节箫。
几天后,夜里的鸣箫山,开始同时响起两片箫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似有说不尽的衷肠。也是这时起,山里的所有竹子一夜间枯萎,新长出来的,出土处已复原成为正常的九节。村民们手里的十节箫,也无一例外地出现了裂痕。
但村民们并没有再出事,老樵夫喃喃道:“长安虽然回来了,但已经没有任何人爱他,他也不再爱任何人,他手里的十节箫,应该就是最后的了吧,希望这一段十节箫的记忆,以及鸣箫山里的箫音,永远不会被世人遗忘⋯⋯”
六
“故事就是这样,孩子们,现在小老儿可以喝酒了吧?”客栈门口的说书人一抚山羊须,哄走了一群吵嚷着非要听故事的孩童。
“萧长安爱陆潇吗”一个豆丁大的女孩子边走边发问,其余的孩子也纷纷附和,加入讨论。
雨点儿终于歇了歇,执箫人手中不觉用力,天青色淡墨相染的瓷杯已然如他死灰般的心碎裂一地。
爱与不爱,只有他知道。
可,他不愿说。
权当这世间再没有萧长安这个人了罢,真正的萧长安在当年就已经死掉了。他留下茶钱,毫无留恋,披上蓑衣渐行渐远。
夜听笙歌,相思迢递,道不尽回忆思念瘦。昔日的烟云时光,如隔重山,谁的故事愿在此停留?也只唯愿长安,常安。
自此天涯共绝,笙箫一赋,却唯恋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