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的死寂,像一层厚重的、浸透了灰尘的裹尸布,沉沉地压下来。只有顾清远沉默归拢书本时发出的、轻微的碰撞声,和我压抑到几乎窒息的抽噎声,在弥漫的尘埃中无力地回荡。
他背对着我,弯腰拾起那本砸穿了地板瓷砖的《高级计量经济学》,精装硬壳的封面裂开狰狞的豁口,内页散乱得像被飓风撕碎的蝴蝶翅膀。他修长的手指拂过断裂的书脊,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专注。窗外的城市微光勾勒出他挺直的脊背线条,那线条绷得很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却又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和沉重。
我僵在原地,眼泪无声地淌过冰凉的脸颊,砸在脚边散落的纸张上,晕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手里那本深蓝色的旧相册变得滚烫,重逾千斤。照片上清宁苍白却努力微笑的脸,和少年顾清远紧握着她手、指节泛白的画面,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视网膜上,也烫在我的心上。
我不仅是个失控的变量。
我还是个……砸碎了他唯一希望锚点的破坏者。
“教……教授……”我喉咙哽住,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照片……我……我赔……”话一出口,我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赔?拿什么赔?拿我破产边缘的零花钱?还是拿我这张惹祸的脸?
顾清远的动作顿住了。他没有回头,只是将手里那本残破的大部头轻轻放在书桌一角。他缓缓直起身,依旧背对着我,沉默地站了几秒。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背影显得更加孤峭。
“不必了。”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情绪,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他转过身,金丝眼镜不知何时已经重新架回鼻梁,镜片后的目光恢复了某种冰封的平静,深不见底,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严密地封锁在那层薄薄的镜片之后。
他的视线掠过地上的一片狼藉,扫过我脸上未干的泪痕,最后落在我紧紧抱着的那本深蓝色相册上。
“今晚到此为止。”他语气平淡,如同在宣布下课,“办公室的清理和书籍修复,会由后勤处理。费用……”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落回我的眼睛,那眼神平静得可怕,“从你助理的‘劳务费’里扣除,直到偿清为止。”
劳务费?我那点微薄的、象征性的助理津贴?扣到猴年马月?!
巨大的经济压力瞬间叠加在沉重的愧疚之上,压得我眼前发黑。但此刻,任何争辩都显得苍白而可笑。我像个等待最终宣判的囚徒,只能僵硬地点头:“……是,教授。”
“现在,”他抬手,指向门口,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驱逐意味,“离开。立刻。”
那冰冷的两个字像赦令,也像鞭子。我如蒙大赦,又羞愧难当,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抱着那本沉重的相册,逃也似的冲向门口。手指碰到冰凉的门把手时,身后传来他清冷的声音:
“相册留下。”
我脚步猛地顿住,像被钉在原地。怀里的相册瞬间变得无比烫手。我僵硬地转过身,不敢看他的眼睛,低着头,像个上缴赃物的小偷,一步一步挪回书桌旁,小心翼翼地将那本承载着沉重过往的深蓝色册子,放在了那片狼藉的书桌边缘。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硬壳封面时,仿佛还能感受到照片里阳光的温度和病床上清宁脆弱的笑容。
放好相册,我逃也似的再次冲向门口,这次没有停顿,一把拉开沉重的木门,冲进了走廊冰冷的空气里。反手带上门时,那声轻微的“咔哒”响,如同关上了地狱的大门。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惨白的节能灯光。我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是刚从溺水的边缘挣扎上岸,浑身脱力。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混合着灰尘和羞愧,狼狈不堪。
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是夏夏。我无力地滑开接听。
“柚宝!!!你怎么样?!论坛炸了!有人听到顶楼有巨响!说顾阎王办公室地震了?!你没事吧?活着吱声啊!”夏夏的声音像连珠炮,带着真切的焦急。
“……我活着。”我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但可能……快破产了。”我把干洗费、书墙赔偿费、劳务费抵扣的噩耗简单说了一下,隐去了照片和清宁的部分,只说自己闯祸撞塌了书架。
夏夏在那边倒抽一口冷气:“卧槽!柚宝你真是……勇士中的战斗机!撞塌顾阎王的书墙?!论坛年度作死冠军非你莫属了!那你现在在哪?我过去找你?”
“不用……”我吸了吸鼻子,看着走廊尽头透进来的夜色,“我……我自己回去。”
挂了电话,我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像一抹游魂,慢慢飘下寂静的楼梯,走出经济学院冰冷的大楼。
初秋的夜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稍微驱散了火辣辣的羞愧感。校园小径的路灯昏黄,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孤零零的影子。我抱着手臂,低着头,只想快点回到宿舍,把自己埋进被子里,逃避这个混乱而沉重的夜晚。
刚走出学院楼没多远,身后传来沉稳而规律的脚步声。
嗒。嗒。嗒。
那脚步声不紧不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如同踩在我的心跳节拍上。
我猛地顿住脚步,僵硬地回头。
昏黄的路灯下,顾清远高大的身影清晰地映入眼帘。他换掉了那件沾染了奶茶渍(以及后来书墙崩塌灰尘)的白衬衫,穿着一件深灰色的薄款羊绒衫,外面随意地搭着那件下午被我泼脏、此刻已经送去天价干洗的西装同款大衣(看来他还有备用的)。金丝眼镜在灯光下反射着清冷的光点。他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步履从容,正朝着我……或者说,朝着我走的方向,不紧不慢地走来。
他……他跟着我?!
这个认知让我瞬间头皮发麻!刚刚平复一点的心跳再次疯狂加速!他想干什么?秋后算账?还是觉得“劳务费”抵扣不够,要现场追加精神损失费?!
巨大的恐慌让我瞬间忘了疲惫,几乎是本能地加快了脚步!快跑!远离这个移动的冰山兼债主!
然而,我快,身后的脚步声也同步加快。
嗒嗒嗒嗒!
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变得清晰而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迅速拉近!
完了!跑不掉了!
我绝望地停下脚步,猛地转过身,后背紧紧贴上一棵粗大的梧桐树干,像只被逼到角落的兔子,惊恐地瞪着那个在路灯下步步逼近的身影。
顾清远在我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深刻而冷峻的轮廓,羊绒衫柔软的质地稍稍柔化了他过于锋利的线条,但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依旧深不见底。
夜风吹过,卷起几片早落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他脚边。空气里弥漫着草木微凉的清香。
“教……教授?”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和恐惧,“我……我真的会还钱的!干洗费!书墙!劳务费!我……我打工!我分期!求您别……”别把我告上法庭?别让我退学?后面的话我吓得说不出来。
顾清远看着我惊恐万状、语无伦次的样子,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沉默了几秒,那几秒钟漫长得像几个世纪。然后,他开口了,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奇怪的、与他本人气质严重不符的、生硬的平铺直叙?
“你的宿舍楼,”他目光平视前方,没有看我,像是在对着空气陈述一个客观事实,“需要穿过西区小树林。路灯损坏率37.8%。近三个月夜间安全事件报告,两起。”
我:“……?”
我惊恐的表情瞬间凝固,大脑CPU彻底烧干。
他在……说什么?
路灯损坏率?安全事件报告?
这跟他追着我出来有什么关系?难道是想告诉我,我这种欠了巨款的倒霉蛋走夜路更容易被打劫?方便他省下追债的功夫?
巨大的困惑暂时压过了恐惧。我张着嘴,像个傻子一样看着他。
顾清远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这番话的突兀。他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目光终于从虚无的前方,落到了我写满问号的脸上。镜片后的眼神,似乎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不自在?但那感觉稍纵即逝,快得像是错觉。
他微微侧过身,目光投向那条通往西区宿舍、此刻在夜色中显得影影绰绰的林荫小路,语气恢复了那种冰封的平静,补充道:
“基于风险评估模型,该路径夜间单人通行的安全系数低于阈值。作为你的……临时雇主,”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在‘劳务费’清偿完毕前,你有责任确保自身安全,避免产生额外的……不可控损失。”
他再次看向我,眼神平静无波,像是在阐述一个严谨的数学公式结论:
“所以。我顺路。”
他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小路的方向。
“走吧。”
夜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轻响。
我像被施了定身咒,僵硬地贴在梧桐树干上,脑子里反复回荡着那三个字:
**“我顺路。”**
以及他那一长串冰冷、理性、充满了百分比和风险模型的……“关心”?
雇主责任?避免不可控损失?安全系数低于阈值?
这……这算什么?!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强行塞进公式里的憋闷感,瞬间冲垮了之前的恐惧和羞愧。我看着路灯下他那张俊美却毫无表情的脸,看着他理所当然说出“我顺路”的样子,看着他插在口袋里的手(仿佛在说“我只是在履行雇主义务”)……
一股邪火,混杂着劫后余生的委屈、被当成“高风险资产”管理的憋屈、以及一种连自己都说不清的、诡异的躁动,“噌”地一下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教!授!”我猛地站直了身体,脱离梧桐树的依靠,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甚至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控诉,“您这算什么?!怕您的‘不良资产’在夜间贬值吗?!还是怕我这个‘失控变量’再制造点‘系统性崩溃’,把学校小树林也拆了?!”
我豁出去了!反正已经欠债累累,社死无算,不差这一条顶撞债主!
顾清远似乎没料到我这个“高风险资产”会突然“波动”得如此剧烈。他镜片后的眸光明显地闪动了一下,眉头蹙得更紧了些。他看着我,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抿成了一条更冷的直线。
他不再说话,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沉沉地看着我,仿佛在无声地施压,让我服从“雇主”的安排。
路灯昏黄的光晕笼罩着我们。夜风吹乱了我的额发,也吹动了他大衣的下摆。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带着一种奇异的张力。
几秒钟的对峙后,那股邪火莫名其妙地烧成了另一种东西。看着他这副“我只是在讲道理”的冰山模样,看着他明明做着类似“送人回家”这种带着点温度(虽然表述极其冰冷)的事,却偏要用风险评估模型来包装……
一种极其诡异的、混合着憋屈、好笑、还有一点点……难以言喻的甜滋滋的感觉,像小小的气泡,突然从心底咕嘟咕嘟冒了上来。
我吸了吸鼻子,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却突然咧开嘴,对着他那张俊美冰冷的脸,露出了一个极其突兀、极其不合时宜、甚至带着点破罐破摔的……灿烂笑容。
“行!”我用力点头,声音清脆,带着一种豁出去的、不管不顾的劲头,“您是雇主您说了算!安全系数低于阈值是吧?不可控损失是吧?”我往前一步,直接站到了他身侧,距离近得几乎能闻到他大衣上残留的、极淡的雪松气息。
我仰起脸,路灯的光落进我的眼睛里,亮得惊人,带着一丝狡黠和……得寸进尺的挑衅。
“那雇主大人,”我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镜片后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您可得跟紧了!我这个‘高波动性变量’,走路可不太稳当!万一再‘失控’一下,撞到您身上……”
我故意停顿,满意地看着他那波澜不惊的眼底,似乎终于被投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泛起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
“……那算不算工伤?”我歪着头,笑容狡黠得像只偷腥成功的猫,“能……抵扣‘劳务费’吗?”
夜风似乎在这一刻停滞了。
昏黄的光线下,顾清远插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指,似乎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镜片后,那双深琥珀色的眼眸深处,那丝被搅动的涟漪之下,似乎有某种更幽深、更难以捉摸的东西,缓缓翻涌了一下。
他没有回答。
只是极其短暂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移开了与我对视的目光,下颌线似乎绷得更紧了些。然后,他迈开长腿,径直朝着那条林荫小路走去,步履依旧沉稳从容,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变量波动”从未发生。
只有那被昏黄路灯拉长的、并肩而行的两道影子,在寂静的校园小径上,随着步伐,时而靠近,时而分开。
我快步跟上,走在他身侧。夜风吹在脸上,带着草木的微凉,却吹不散脸颊上莫名升腾起的热度。刚才那股不管不顾的劲头过去,只剩下擂鼓般的心跳,在胸腔里疯狂地、不受控制地敲打着。
我偷偷用眼角的余光瞟他。
他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侧脸线条在路灯下冷硬如雕塑。插在口袋里的手,似乎一直没有拿出来。
“教授?”我小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嗯?”他应了一声,音调毫无起伏。
“您刚才……”我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心脏跳得更快了,“在办公室拉我的时候……心跳……好快啊。”
话音落下的瞬间。
顾清远稳健的步伐,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顿滞了那么零点一秒。
他依旧没有转头看我。
但插在大衣口袋里的那只手,似乎更紧地攥住了什么。路灯的光落在他线条完美
似乎攥得更紧了。路灯的光滑过他紧抿的唇角,那里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昏黄的光晕下,两道被拉长的影子再次靠近。
这一次,挨得很近很近。
林荫小道的尽头,宿舍楼的灯火温暖而明亮。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夏夏的消息。
“柚宝!安全到家没?!论坛又有新帖!【惊!目击顾阎王深夜护送某欠债女生回宿舍!疑似催债新手段?!】下面已经吵翻了!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低头看着屏幕,嘴角抑制不住地疯狂上扬。
指尖在屏幕上飞舞,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破罐破摔、却又甜度超标的豪迈,敲下一行字:
【别问!问就是——】
【在还债!】
【还一笔……甜度严重超标的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