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林中有一棵大树,大树死了,种子落在地上,埋进土里。于是,在死了的大树近旁,繁衍出一林新绿。
有一粒种子,播种在旷远的边疆。于是,在撒下种子的地方,郁郁苍苍。
很小的时候,就听爸爸说,我的老家在浙江,有好多山,密密的林,有好多水……于是我心向神往。
过了些年,终于有了机会了。故乡,首次接纳了我,我也开始了第一次——故乡行。
后来的后来,我也终于回到了故乡,那已是后话了。
(一)坟头,那密密的青草
给您来上坟,我还是头一次。
爷爷。
爸爸一直在前面走,我急喘嘘嘘地跟着。
连绵的群山,让我感觉新奇,可一旦走进它,又让我觉得幽深神秘,暗藏危险。
更不用说,它还有触鼻而上的石阶一眼望不到头,一路上还有恼人的古藤老枝左右盘问地碍手绊脚。
松柏展开粗犷的线条,用密密的松枝把山覆盖住了。松涛低沉,人隐没在树林里,再也看不见了。
林地里,很荫蔽。阳光来了,经过松针遮挡后,落到地上时已是一缕缕白雾了。七拐八拐,大小不一的石碑如林,前面的脚步停了,“到了”。
那是一座,高高的坟包,坟头上长满青草。我打量碑文,爸弯下身子培土,又围着坟头转了一圈。而后从挎包里取出点心、菜蔬,斟上酒,摆好筷子。这动作是我不陌生的。每逢年三十晚上,年饭桌总留出一个座位,斟一杯酒,摆一双筷子,敬上一支烟。座位正对,爸刚从柜里取出的一帧发黄的照片。爸安放它的时候总是出奇地小心和恭敬。我知道,那是爷爷。就听爸爸说,“给你爷爷作拜。”他在一边作样子,喊我学。那模样是我平日不曾见的,年幼的我总觉得爸这时候的样子滑稽,每回,我都拼命压抑住心头那偷偷涨起的笑意。
而此刻,在爷爷坟前,我丝毫没有了以往的可笑之感。看着父亲上香,烧元宝纸钱,我跟着父亲一起恭敬作拜。
父亲望着坟头密密地青草,苦难日子的记忆已然堆叠在他的眼前。
“你爷爷为人好得很,村里人哪个不说他好?!可是,房子被火烧了,崭崭新的两层三开间呀,你爷爷辛苦一辈子的全部身家!病了就连五块钱也借不来!救命的五块钱呀!”
父亲叹气。
我懂得了,我的历史,懂得了父亲拳拳之心。然而我不想叹气。
我想哭。我历来认为属于我的东西中,眼泪最珍贵,我愿意把它献给你。爷爷。你是我可以缅怀的这个家族的根。你躺在这寂静的大山,然而我一面也不曾看见你。
我不再思考这些,我撇下爸爸,在坟地里转悠。让死者宁静,让死者宁静。我不停地想。
有笑声传来。我钻出丛林,去寻那笑声。笑声从竹林外,一个山间溪水边上传来。生与死,就隔着这片竹林。一个静悄悄地存在,一个活生生地存在,全那么自然。
(二)紫云英的季节
紫云英的季节 是他哀伤又哀伤的季节
叔叔全家住在大山里,山坡里种着成片的紫云英。
其时,我那可怜的婶子才过世不久。
他面色苍白,但是年轻。如一株过早被霜打的竹,刚透出嫩箭的竹,如果不是遭逢了这样的打击,他一定会告诉你许多有趣的事,关于大山,关于春天,关于植物的生长。
然而,他被致命的创伤击中了,在他还是刚刚生活起步的时候,在他和她的日子才刚刚开始的时候。
他们相爱时,山坡上的紫云英开得正旺。
他们有了自己的家。他是丈夫,她是妻。
他说,明年,紫云英花开的时候,他会做爸爸。
她笑了,可是不说什么话。她开始准备孩子的小衣服。
她的一举一动,细心而执著。
他甜在了心里。
那一刻,他不知道来的是灾难。一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紧紧地抓住他的大手,抓得那么紧,那么紧。那一张被痛苦扭曲成畸形的脸简直令他惊悸。他心如刀绞,却也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叫,哪怕只是哼一声!后来他才慢慢悟出,她默默无言中,是在顽强地坚持——她是和死神在进行一场生与死的拔河赛!只能赢,不能输!
“哇!”
这小东西嚎啕着来到这个世界,怎么知道母亲因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一头受伤的猎豹在山林间狂奔,他跌跌撞撞,怨恨老天不公!
终于,他在一场醉酒后醒来,满目都是他俩的爱情紫云英,它们盛大,绵延,一直铺展到天际。恍惚中,她来了,她又走了。
我打住头脑里的幻想编织,其实我与叔叔的初相见,距离那次生命的重创五年之后。其时他刚从地里回来。简单地寒暄过几句之后,他露出了愁苦而友好的微笑。他用忧郁的眼睛,四下打量,寻找着女儿的身影。小丫头叽叽喳喳,正是绕舌多话的时候。他凝视孩子的眼睛,喜悦和慈祥之中,又似有无尽的忧愁,无限的希冀。他像要用全部生命的力量,灌注进孩子的躯体。
每逢春来陌上,紫云英花开,小丫头总喜欢穿上她漂亮的小雨靴,走在花田里,踩出一行行的脚印,然后再回望那些弯弯曲曲花径,开心地傻笑一阵。
(三)大山母亲
奶奶,你在哪里啊——
刚刚还抖抖索索不知从何处摸出两颗糖给我,布满核桃深纹的脸上绽开一朵春花。忽然又像想到什么似的,干枯的手指抬起来指指屋后的山,嘴唇嗫嚅着想告诉我什么。怎么就那么一小会儿,就不见了呢。我突然有点慌乱。
一个从无垠的原野上走来的人,看惯了一览无余的阡陌旷野。忘不掉炎炎夏日里那一片接一片的银亮麦茬,忘不掉裂嘴而笑露出雪白胡子的大棉花,在焦扑扑的枝叶上等待采摘。而对连绵的大山,不免叫我又是好奇,又有点害怕。炎夏的麦田焦干烫人,没有一丝水气,如果有人划一支火柴,麦茬就会一直燃烧到天边。当金黄的麦田被康拜因大块大块地搬走,麦田里只剩下矮矮的一茬茬麦秸杆,就是孩子们嬉闹着拾麦穗的时候了。谁腿脚勤快,又眼明心亮?背篓里的收获有没有一点运气的成分?终究还是那耐着性子老老实实干活的那个,拾到的麦穗最多,大地给予他的奖赏也最丰吧。我还熟悉农田里的别一种采摘。双手不停地捡拾眼前的棉朵,挂在胸前的口袋越装越沉,做久了大肚婆,后背与屁股中间的部分感觉到酸疼——大人们总是开玩笑小孩子哪有腰啊。最享受的还不是今天又摘了多少斤,而是午间在棉田里的一餐。爸爸赶回家炒制的土豆丝香糯滑脆,外加一搪瓷缸排骨,一家人吃得个底朝天!土地烘烤出人的汗水,给自己解渴。我的爸爸妈妈,一个是浙北大山,一个是四川盆地,一跑就跑到了版图以西,遥迢的大西北。他们离开的时候也就十六七岁,回来时都是五十的人了。夏天,多么漫长。
奶奶,奶奶,你快回来——
儿子回来吧,回来吧,这个世界怎么总要把儿子引诱到远处去?一想到儿子,她就联想到青青的六谷苗。这个世界的年轻人不知忧愁地奔来跑去,那都是让血脉顶的。人老了,知道前边的日月是什么样子;年纪轻,就不晓得以后的岁月是什么光景。其实山岭上一个春天与另一个春天也差不了多少——:与六谷的颜色一样,在每个夏日里闪亮耀眼……儿子啊,在外面奔忙的儿子啊。
屋后的这片山岭老人熟悉得很,知道哪里能找到最好吃的乌藨子。我要给孙女尝个鲜,老人心想。她还知道哪里有野栀子花,摘一朵别在发髻间,那好鼻子的香就跟着你走。可如今我僵硬的双腿越来越不听使唤了。孩儿爹没有了,他埋在这片土里——很多的男人女人都埋在这片养活了他们的山里。突然,老人的手被草丛里的刺扎到,一根针一样的刺,长了厚茧的皮肤都受不住了?
哈 可找到你们了。老人喊出了声。脚步却随之踉跄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阳光下散在一地的树莓浆果闪亮刺眼,让老人不得不眯起双目。饱含了盐的汗水顺着深皱流进眼窝,她都忘了擦。老人喘息片刻,小心地把红果子捡拾起来。不远处有个百灵鸟,它不停歇地叫,它有了什么好事了?
山岭之上,原本绿色的小六谷苗儿,已经长得十分茁壮。一茬让给了另一茬。庄稼,这就是庄稼。谁在这重重叠叠的山岭上耕作终生却又敏悟常思?苍穹下多少生命,生生息息,没有尽头。可是离我再遥远,再曲里拐弯的小角落,我还是能把正午坐在山岭里的母亲一眼辨认出来!她的雪白的头发啊,她的蓝布大襟衣服啊,我没有开口呼喊,夏日的白光已经灼伤了我的双目……
我的母亲,我的母亲——
我跪下来,双手托起她的胳膊,她微微颤动的胳膊肘里捂着的是什么。红红的覆盆子。哦母亲。正午的阳光把山岭晒出了紫烟。母亲的后背贴紧了汗湿的衣服。我问她什么时候来到这里,已经坐了多长时间。她不作声,像没有听懂。母亲已经不像过去那样爱说爱笑了,更像是沉浸在某一种思绪之中,乍看到我像看一个陌生人。我伸手梳理她稀疏的白发,为她摘掉沾上的一根杂草。"老大老大,我的孩儿!"她嘴里一迭声呼叫。停了一会儿,她从肘窝里拣了几个覆盆子,塞在我的嘴里,那鲜红的汁液即刻甜蜜了我的整个心。
母亲笑了。
我的儿子从天边飞来了。好孩子你看地里的粗壮的六谷,就知道这是个好夏天。你再也不用担心春天的事情了——那时节岭上草紫花开,河水哗哗响!你爸离开时是个春天,那样的春天再也不会有了。我嚼了草子往他嘴巴里抹,一下一下他都咽了。他的眼神亮晶晶,我想他会好好陪伴我。谁料到第二天早上叫他不应,他去了!我的好孩儿,你妈让这眼神给骗了——他去时我连个准备都没有。
百灵鸟叫着,它为什么欢乐?
它的小小慧目能透过时空的栅栏,望到几十年前六谷地边上的少女吗?那时候她穿了火红的衣服,引逗一个百灵,又折了六谷叶做了一支绿笛,呜啊呜啊吹不停。她的头发上插了枝美人蕉花儿。
有个长腿汉子气喘吁吁地站在林子边上。他透过林隙盯着她的眼睛,咬紧牙关。百灵趁着她一不留神,把花儿啄下来了,交到那个男子手里。百灵笑了,脆脆的声音响彻云天。
孩子,奶奶找回来了!
——快别哭了!喏,这是奶奶跑到山岭上为你采摘的覆盆子,你快尝尝!抽抽嗒嗒干什么。要么你痛痛快快哭一场,要么干脆擤干你的鼻涕眼泪,来吃这大山里的树莓红果。奶奶就等着你来尝鲜呢。
(应红梅135675227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