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中华史《魏晋风度》 第五章：价值观之畸形的独立

艺凡：接前文，前文提到病态，那么病因是什么呢？

易中天：西晋永嘉五年（311），元帅王衍被匈奴汉国将领羯人石勒打败并被俘。

艺凡：王衍魏晋名士的代表人物之一，“琼林玉树，自然是风尘外物”说的就是他

易中天：对，但被俘之后，风骨全无石勒问他晋军为什么会战败，他却回答自己并不管事，还劝那胡人趁机称帝。

艺凡：他最后的下场是什么呢？

易中天：石勒倒也没想杀他，因为王衍实在漂亮。

艺凡：最后逃过死亡这一节？

易中天：没有，在夜里被推倒的墙砸死。临死前，王衍追悔莫及地说：我等当年如能勤劳国事，不痴迷于清谈，也不至于会有今天啊！很难说西晋的灭亡就该归咎于王衍的空谈误国，实际上这个王朝从诞生之日起就已经该死。但王衍的两面性，同样毋庸置疑。

艺凡：哪两面性？

易中天：作为名士的标杆，王衍无疑是漂亮的。王衍也是潇洒的。由于痛恨老婆贪财，他发誓口中绝不提“钱”字。老婆不信，吩咐婢女用钱把床围起来。王衍的办法则是喊了一声：来人呀！把这些东西拿走！不清高吗？

艺凡：清高。

易中天：然而清高的王衍其实势利。他的女儿原本嫁给了太子司马遹为妃，司马遹受贾皇后迫害，王戎立即上表朝廷提出离婚。他担任宰辅后，也不以国家安危为念，而是费尽心机为自己留后路，还自鸣得意地说狡兔就得有三窟。

艺凡：他的贪生怕死和卖国求荣，其实不足为奇。[32]

易中天：看来追求真实的魏晋，也同时弥漫着虚伪。或者准确地说，魏晋的时代特征就是充满矛盾：漂亮又丑陋，清高又贪婪，潇洒又势利，高雅又庸俗，真实又虚伪。

艺凡：士族才是魏晋的主人翁。

易中天：的确，中华之有士族，正如欧洲之有骑士，日本之有武士。他们都是相对独立的阶层，圈子意识很强，有自己的一整套价值体系、行为规范、道德观念和审美标准。于是士族的独立，就无可避免地具有双重性。

艺凡：实际上从汉末起，士大夫阶层就一直在寻求独立。

易中天：因为要反对外戚和宦官干政，更因为在他们看来，自己才是最能维护文化价值的人。这是他们的历史使命和社会责任，因此当仁而不让于皇帝。

艺凡：这就为皇权政治所不能容忍，因此有党锢之祸。

易中天：不准结党，却不能不准成家，甚至还得鼓励。于是，一个家族如果世代为官又繁衍不息，他们就成了世家。当世家越来越多时，士族就独立了。

艺凡：是以家族的方式实现独立。

易中天：对，没人能够阻挡这一趋势，更何况司马睿的东晋原本靠世家大族的支持来建立。结果，是士权开始抗衡皇权，士族与皇族共治天下。至于政治生活以外的领域，更是天高皇帝远，文化的发展也就有了相对自由的空间。魏晋成为春秋战国以后又一思想活跃期，这是原因之一。可惜，这种独立又是畸形的。

艺凡：为什么说畸形呢？

易中天：畸形有两层含义。第一，士族只是作为整体和群体相对独立，士族中的个人是不独立的。第二，士族作为群体的独立，也没有法律和制度的保障。帝国的统治者动辄可以将其族灭，哪怕他是名门望族。在这个问题上，举起屠刀的人并无顾忌。因为灭了九族，还有百家。

艺凡：士族在魏晋其实没有安全感。

易中天：而且，正因为他们与皇族共治天下，反倒比没有资格参与政治的其他人更没有安全感，尽管那个时代据说是他们的。

艺凡：这实在是一个悖论。

易中天：时代的悖谬必定造成心理的扭曲，魏晋士族比任何人都更能感受到生命的无常。何况没有个体的独立，就没有人格的独立；没有人格的独立，就没有意志的自由。结果，便只有无穷无尽的纠结和烦恼。因为他们独立了，却弄不清站在哪里；他们自由了，却不知路在何方。

艺凡：那就别想了。

易中天：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反过来，近忧无法破解，就只能诉诸远虑。于是玄学应运而生并大行其道。因为玄学之为玄学，就在玄远。玄远在政治上没有风险，反倒为思想的驰骋开辟了广阔天地，岂能不大受欢迎？更重要的是，玄学为魏晋追求的核心价值提供了理论依据。

艺凡：何晏和王弼的观点，万物以无为本，无是最高的真实。要想不虚伪，就只能虚无。一无所有，当然真实；无为则无不为，这就自由。自由而真实，也就漂亮。至于独立与否，可以暂时不管。

易中天：玄学取代儒学，原因即在于此。但这是具有讽刺意义的。因为士族成为士族，原因在独尊儒术。熟读儒家经典，才能世代为官为宦。因此，为了垄断仕途，就必须坚持儒家路线，让士族成为统治阶级。现在，士族占领了上层建筑，儒学却丢失了舆论阵地，岂非悖谬？如此悖谬，人心岂能不乱？当然如此。只不过，乱有乱的意义。

艺凡：什么意义？

易中天：且听下回分解，非病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