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二五七:“明心见性”后才有教育的真实发生
王汝中、省曾侍坐。
先生握扇命曰:“你们用扇。”
省曾起对曰:“不敢。”
先生曰:“圣人之学不是这等捆缚苦楚的。不是妆做道学的模样。”
汝中曰:“观‘仲尼与曾点言志’一章略见。”
先生曰:“然。以此章观之,圣人何等宽洪,包含气象。且为师者问志于群弟子,三子皆整顿以对,至于曾点,飘飘然不看那三子在眼,自去鼓起瑟来,何等狂态!及至言志,又不对师之问目,都是狂言。设在伊川,或斥骂起来了。圣人乃复称许他,何等气象!圣人教人,不是个束缚他通做一般,只如狂者便从狂处成就他,狷者便从狷处成就他,人之才气如何同得。”
王汝中,也就是王畿,字汝中,号龙溪,浙江绍兴人,系王阳明的得意弟子,终身致力于传播阳明心学。也是王阳明去世后,王门学说分支的一大源头。文中提到的另一个弟子——黄省曾,即是这则记录的整理人。
这则记录,很有点当年孔子门下“子路、冉有、公西华侍坐”一章的味道。
王汝中、黄省曾陪同先生闲坐。
阳明先生拿着扇子对二人说:“你们用扇。”
黄省曾站起来说到:“不敢。”
先生说:“圣人之学不是这般约束限制、苦楚僵化人的。不是要人摆出一副道学先生模样的。”
王汝中说:“品读‘仲尼与曾点言志’一章,可以领略到这层意思。”
阳明先生说:“是的。从这章来看,圣人何等宽容、宏大,几乎是包罗万象的。且看作为师者孔子询问众弟子的志向,子路、冉有、公西华三人都整顿思路庄严以对,单单到了曾点,却飘飘然不把其他三人放在眼里,自顾自去鼓瑟陶醉,这是何等的狂傲姿态!轮到他来谈论志向的时候,又置老师的提问要点于不顾,都是些狂者之言。假如是在伊川先生那里,或许早就责骂起他了。圣人却仍是称道赞许他,这是多么宽容、宏大的气象呀。圣人教化人,不是要把人都约束、限制成同一个样子,只是因其性格狂傲的特点从狂傲处成就他,因其内向狷介的特点从狷介处成就他。人的才能和气质怎么可能完全一样呢?”
真正意义上的教育,必然地分为两个阶段。这两个阶段都和人的“明心见性”有关,也就是都建立在受教育者“明心见性”的基础上。第一个阶段是为着“明心见性”的教育,譬如符合社会规则、规范之最低要求的公民基础教育。第二个阶段是以“明心见性”为基础的大人之学,譬如《大学》三纲领提出的“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在为着“明心见性”的教育阶段,通过教育者“明心见性”而来的标准和规范去实现学者的“明心见性”。比如《朱子家训》提出的“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弟子规》讲到的“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等,都是通过基本的规范、规则的习练,以期达到让学生“明心见性”的目的。在这个阶段,无论学生学习什么,通过什么方式去学习,目的只有一个——为着“明心见性”,为着帮助他认识自己的无限心,认知自己无限心足可包容天下万物的意义,从而认识到自己人之为人的天性和使命。
一切精通的意义全在于运用。通过为着“明心见性”的教育,学生最终认识到自己的无限心,认识到自己的天性与使命,余生的意义便是实践这颗无限心,去彰明自己身上那些显明的德性,投身到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中去,造福人群,造福天下,最终达到“止于至善”——人生的终极意义。
章学诚讲“学于圣人,斯为贤人”,师法圣人,最终才有可能成长为贤人。圣人教人的,起码也是“贤人之学”。《大学》面对的教育对象已经是超越了第一阶段,也就是为着“明心见性”阶段的“大人”了。圣人的教化对象,起码也是符合《大学》标准的“大人”。这个时候,如果再以心目中的执念去框定人,便显得太低级了。
圣人要教人“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他又怎么会以忿懥、恐惧、好乐、忧患来教人求正呢?
王阳明眼中狂傲得不成样子的曾点,在孔子眼中不过是个可以教化的“狂者”。对于这样的“狂者”,对于他无伤大雅的张狂,只需要循着他的特点去成就他就是了。
还有一点,倘若圣人没有这样的胸襟,曾点之狂恐怕就不会如此显明,自然也就误了圣人的“因材施教”。换句话说,倘若看不分明学生的心,看不到学生的真性情,教者又如何去真正成就他呢?
程伊川板着个道学先生的面孔,遇到曾点那样的学生,斥骂上一通,从此,只能见到夹着尾巴的曾点,从此,门下便少了一位贤人,多了一位君子——章学诚讲得颇有道理——“学为贤人,斯为君子”。孔子那样的圣人,才能培养出曾子那样的贤人,使之位列孔门“七十二贤人”之列。程伊川那样的贤人,即便遇到曾子这样的学生,也只能成就他成为一位有一说一的真君子。
“明心见性”后才有教育的真实发生,看不到孩子的心,看不到孩子的真性情,那里会有什么成就人的真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