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豆腐脑儿

父亲退休了。

和他相熟的亲朋好友们听到这个消息都觉得惊讶,因为父亲看起来还很年轻。年近60的父亲,没有啤酒肚,没有地中海,头发或许有些稀疏,但还依然坚挺地立在脑袋上站岗,脸上虽有几道褶子,但也看不出是要退休的年纪。父亲常说:“我一说退休,他们都说,诶?你怎么会退休呢?”说这话时,父亲爽朗地哈哈大笑,他把这当作是对自己还年轻的夸赞。但自从父亲晚上的睡眠越来越少开始,他常会感慨,自己终究还是老了。

在外人眼里,父亲确实年轻。可我的视野里,他确是一日日地老了。

他爱打牌,斗地主、麻将玩得炉火纯青,年轻时总一夜一夜地在牌桌上坐着,仿佛从来不知疲倦,气得母亲常常冲到牌场里,忍着怒火,维护着他的面子,将他从牌桌上拽起。可不知什么时候,母亲不再发火了,他也不再一宿一宿地熬了。只是偶尔去小区楼下的退休老干部活动区,下下象棋,打打不玩钱的纸牌,回来接着感慨:“哎呀,我现在啊,天天和退休的老头儿们混在一起。”

他说这话时,还是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他别扭地不愿意承认,自己已然是剧中人了。

忙碌大半辈子的父亲,一直梦想着退休了,买一辆房车,带着母亲周游世界。可真正闲下来了,父亲却发了愁。看着贷款的数字,看着日渐糊涂记不清事儿的奶奶,看着还未安定下来的我,看着叔叔的一家人,闲着的他,更加睡不着了。

他终究是在家里呆不住了。

打闲牌的清闲日子没过几天,父亲便带着母亲来郑,住在了他奋斗半生买的房子里。他们像一对儿旅客,大箱小包的,牵着十岁的老狗,出现在我的门前。母亲像往常一样,老练地进到主卧,一通收拾,父亲躺在沙发上,研究着没怎么看过的电视该怎么打开。

在这个“家”里,他们住过的时间,也不过屈指可数。而他们这次来,也只是临行前的一次小憩。

父亲决定去山西。一辈子在煤矿工作的父亲,在一天早上喝豆腐脑儿的时候,纠结着打通了一位老乡的电话。那位老乡在山西的煤矿奔生活,父亲决定去投奔他。上有老,下有小,还有房贷的压力,父亲知道自己不能就这么退休,他决然要把所有家庭的重担扛在自己一个人的肩头,就像祖祖辈辈一样,撑起这个家。

父亲的父亲的父亲一辈子都在土地上,父亲的父亲前二十年在土地上,到了父亲这里,他终于离开了土地,将自己的一辈子系在了煤矿上。

每一个夜班后的早上,父亲总爱去街边的早点儿摊儿上,喝一晚热腾腾的豆腐脑儿,就着小油馍头儿,吃完才回家,安安稳稳满满足足地睡觉。

父亲爱把小油馍头儿整个儿泡进甜甜的豆腐脑儿里,一块块儿成型的豆花儿,被父亲用筷子捣得稀碎,豆腐脑儿的甜汤儿咕嘟咕嘟灌进炸得焦脆的小油馍头儿里,冒着泡儿。沁了汤的小油馍头儿不会因为浸泡就变得松软,反而两头儿依然焦脆,中间更加软糯,还带着甜滋滋的豆花儿香。一口吃进嘴里,带着油气的豆花儿汤,从小油馍头儿身体的四面八方涌出来,溢满整个口腔,这种被填满的感觉是父亲最享受的时刻。每当这时,父亲总会大声地吧嗒着嘴,用力咀嚼着,仿佛要把这三块钱的小油馍头儿使劲吃回来一样。

吃完小油馍头儿,往往是有些噎的。父亲这时会丢了勺子,直接把碗端起来,头也往前送,吸溜一声,半碗带着油腥儿的豆腐脑儿就轰轰烈烈进了肠胃,这时的父亲脑门上会沁出些汗,若是冬天,这是极舒服的,若是夏天,父亲就会有些不耐烦地找纸擦,或者干脆用大手一抹,再接着端起碗一饮而尽。然后满意地打一个响嗝儿,像个将军一样,迈着大步挺着肚子飞快地回家。

可自从退休以后,父亲很少再去吃豆腐脑儿了。他有糖尿病,沾糖的东西都要控制,他还有心脏病,沾油腥的东西也不能多吃,一向爱吃的父亲,不再能自由地吃喝了。

父亲是极爱吃的。各种吃食里,父亲最爱涮羊肉,年轻的时候,最喜欢隔三差五带一家人去小肥羊。一个锅支起来,辣汤和不辣的汤咕嘟嘟冒着泡,先盛一碗菌汤,泡着葱花、香菜,缓缓下肚开胃,这是父亲吃涮羊肉的前菜。接着,父亲爱把碗里的芝麻酱,倒进盘子,抹开一整个盘子,直接把羊肉倒进去,大块朵颐。

小肥羊的羊肉卷切得不厚不薄,火锅汤也是不温不火恰到好处,仔细品,还有点淡淡的药香。父亲吃小肥羊时,只沾芝麻酱,他说这才是最原始的涮羊肉。以至于多年以后,父亲第一次去海底捞时,看着琳琅满目的蘸料愣了神,呆楞许久,他依然坚定地选择了那份芝麻酱。

时代的车轮是悄无声息的,不知什么时候,小肥羊逐渐从大众视野里消失,但父亲的胃口依然不变。

他仍然钟爱着那一口涮羊肉。

即使有后来的巴奴,当当响的海底捞,可父亲总还是想念那一口小肥羊。

十几年前,那时我还在念大学,父亲带我去西安探亲,刚到酒店门口,竟惊讶地发现酒店门口便是久违的小肥羊。父亲二话不说,扔下行李,直接推门而入。

我不知道,那一刻父亲的心境是怎样的,当他将芝麻酱抹在一整个盘子里,当他嚼到来自二十几年前的涮羊肉时,是否也会和我一样,有一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迷惘呢?

如今的父亲,依旧贪嘴,每次多吃几块西瓜,都会被母亲不留情面地骂。“你自己什么样不知道吗?还吃,吃死你!”

每次这时,父亲总是吐着西瓜籽叹气,“我现在,啥也不能吃了。”

因为糖尿病的缘故,父亲吃豆腐脑儿的口味也变了。事实上,父亲很少再吃豆腐脑儿了。记忆中那个冒着热气的早点摊儿,时过境迁,经过旧房的倒塌、新房的重建,早已不复存在了。听父亲说,早点摊儿老板,那个小老头儿的腰越来越弯,怕是也不能再早起做豆腐脑儿了。

来郑的父亲,总嘟囔着楼下的早点不好吃。胡辣汤没老家的味儿正,因此,母亲总是自己做。父亲最爱吃母亲摊的油饼。母亲早早起床和面、发酵,用擀面杖熟练地在面团上碾过这里,又碾那里,凡是被母亲碾过的地方,都一团和气,平平整整,看起来筋道又滑亮。

小火一开,母亲在平底锅锅地上洒满油,用擀面杖挑起一张饼,自信地撂进锅里,它似乎很懂母亲一样,自动地就在锅底摊开躺平,滋滋地冒着泡然后鼓起来,逐渐变得焦黄香脆,母亲的油饼,是隔着一道道门,在走廊里都能闻见香的。

但母亲也有累的时候,一日三餐,母亲烦得要死,总有那些个睡过头的早上,或者是母亲不再想早起了。

这时,父亲就会很懂事地自己去买早餐。父亲问母亲要买什么,母亲一一告诉他,还特地嘱咐父亲,给我买一碗胡辣汤,买两块钱的小油馍头儿就行。

不多时,父亲回来了,母亲见父亲手上没有胡辣汤,就有些窝火地问:“胡辣汤呢?”父亲有些不快,嘟囔着:“我觉得不好吃,买的豆浆。”

母亲窝着的火憋不住了:”你说不好吃就不好吃吗?“父亲沉默,起床的我,看着桌子上放着孤零零的豆浆,喝了几口,便放下了。

第二天,父亲又去买早餐,直接问我吃什么,我说豆腐脑儿。父亲转身出门,母亲想交代什么,看着已经锁上的门没有说话,便自顾自扫地去了。

这次父亲真的带回来了豆腐脑儿,可母亲打开一看,又生气了。

”你怎么买的咸的?!“

父亲小声嘟囔:”咸的不好喝吗?“

母亲更生气了:”你爱吃咸的,别人就都得吃咸的吗?“

父亲不再说话,闷闷地拿着手机戴上眼镜回屋了。

在郑呆了半个多月的父亲,因为奶奶的一通电话,放心不下,决定要回老家。第二天一早,两人就叮叮咣咣,收拾了一通,和来的时候一样,大包小包,牵着老狗。母亲小心翼翼推开我的屋门,说他们回去了,给我留了早餐,垃圾他们带不了了,让我出门自己带下去,我在睡梦中朦朦胧胧应声。

等清醒时,早已是人去屋空,仿佛他们从没来过一样。

桌子上摆的是母亲做的油饼,煮的豆浆,门口的垃圾袋整整齐齐地立着,就像父母一辈子规规矩矩的人生。

只是不知道父亲离开的时候,有没有惋惜自己,终究还是没能买上一碗甜滋滋的我爱吃的豆腐脑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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