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拉底对于历史学家来说是一个非常困难的题目。他出生于雅典中产之家的公民,在辩论之中度过了一生,并向青年们教授哲学,他不是像智者那样为了钱。他确实是受过审判,被判死刑,并于公元前399年就刑,年约70岁。
他无疑是雅典的一个著名人物,但是除此而外,我们便完全纠缠于众说纷纭之中了。他的两位弟子色诺芬和柏拉图都给他写过浩繁的记述,但两人所叙述的内容却大不相同。而且即令两人的说法一致,伯奈特已经提示过,那也是色诺芬抄袭柏拉图的。对两人的说法不一致处,有人相信色诺芬,也有人相信柏拉图,还有人是两种说法都不相信,在这样一场危险的争论里,我并不冒险来拥护某一方,但我将简明地提出各种不同的观点。
首先我们谈一下色洛芬。色洛芬是个军人,头脑不大开明,他的观点大体上是因袭保守的。色诺芬感到痛苦的是,苏格拉底竟然被控为不虔敬和败坏青年;和这些人相反,他竭力主张苏格拉底是非常虔敬的,而且对于受过他影响的人起了十分有益的作用。
曾有一种倾向,认为色诺芬所说的一切都一定是真实可信的,因为他缺少可以想象任何不真实的事物的那种聪明,这是很靠不住的一种论证方法。一个蠢人复述一个聪明人所说的话时总是不会精确的,因为他会无意中把他听到的话翻译成他所能理解的语言,我就宁愿让一个是我自己的死敌的哲学家来复述我的话,而不愿意让一个不懂哲学的好朋友来复述我的话。
然而色诺芬的某些回忆却是非常令人信服的。他叙说过(柏拉图也叙说过)苏格拉底是怎样不断的在研究使有才能的人能够当权的问题。
苏格拉底会问这样的问题: 如果我想修鞋,我要去找谁呢?对这个问题一些坦率的青年就回答说: 去找鞋匠啊!苏格拉底又会提到木匠,铜匠等等,于是最后便问到这样的问题: 谁应该来修理国家这只船呢?
当他与三十僭主发生冲突的时候,三十僭主的领袖,那个曾向他求过学并熟知他的方法的克里提斯,便禁止他继续教导青年们,而且还对他说: 不用再讲你那套鞋匠、木匠和铜匠了,由于你反复不休的提他们,现在他们已经被你讲烂了。这件事发生于伯罗奔尼苏战争结束之后,斯巴达人建立了短期的寡头政府的时候,但是雅典在大部分的时期都是民主制,民主到连将军也要经过选举或抽签的地步。苏格拉底就遇到过一个青年想做将军,苏格拉底劝他最好学一些战争的技术,这个青年于是就出去学了些简单的战术学课程,他回来以后苏格拉底夸赞了他几句,就又打发他去继续学习。苏格拉底又送另一个青年去学习理财之道,他对许多人包括国防部长在内都采取这种办法,但是人们终于认定用饮死他的办法来使他沉默,要比弥补他所指责的种种罪恶还要更容易一些。
至于柏拉图有关苏格拉底的叙述,这些困难就与色诺芬的情形完全不同了。那就是我们很难判断柏拉图究竟有意想描绘历史上的苏格拉底到什么程度,而他想把他的对话录中那个叫苏格拉底的人仅仅当作他自己意见的传声筒又到什么程度,柏拉图除了是哲学家而外,还是一个具有伟大天才与魅力而又富于想象的作家的。没有一个人会设想,就连柏拉图本人也并不认真地认为,他的对话录里的那些谈话是真像他所记录的那样子进行的,但无论如何,在早期的对话里,谈话是十分自然的,而且人物也是十分令人信服的,正是由于作为小说家的柏拉图的优异性才使人要怀疑作为历史学家的柏拉图,他笔下的苏格拉底是一个始终一贯而又极其有趣的人物,是一个远非大多数人所能创造出来的人物,但是我以为柏拉图却是能够创造出他来的,至于他究竟是否创造了苏格拉底那当然是另外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