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于2024年12月2日《平凉日报》)
薄暮时分,一柱柱炕烟升腾,燃烧的柴草的气息在村庄里弥漫。炕烟飘飘,孩子们知道,该回家了。
炕洞里的柴草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炕面慢慢的变热,家也逐渐地温暖了起来,有炕烟升起的地方便有家的温暖。
炕不只是用来睡觉的。冬月里来了客人,一进门主家会招呼,先上炕。客人脱鞋上炕,往热炕上盘腿一坐,主家再倒水端茶,然后才是寒暄拉呱。没多久,手脚暖了,浑身活络了,话也跟着多起来了。到了饭点,炕都不用下,矮腿的炕桌往炕上一摆,饭菜直接端到了眼前。
碰上红白喜事,只有最尊贵的客人才有资格上炕。家里殁了人,外家人一定要迎坐在炕上,孝子们要在炕前听候指教,那一方大炕就像威严的法庭,炕桌就是判台。
一进腊月,各村开始陆续唱戏。女人们专意上门或者让人捎话给姐妹们,来看戏。邀人看戏,除了说戏好,还要说,家里炕烙的很。看大戏,睡烙炕,似乎是人生莫大的享受。烙介于温和烫之间,是判断炕是否舒服的一个标准。女人们常常喜欢以看戏的名义,和姐妹们交流感情,看完戏,同睡一方大炕,拉呱那些从前的日子,咀嚼那些过往的岁月。
很小的时候,有一年外婆家割材过事,晚上母亲带我和她的七八个姐妹一起挤在大舅家那张大炕上。聊男人娃娃,忆从前故事,笑一阵,哭一阵,哭哭笑笑间过去了一个晚上。
炕有大小,有两张炕基能睡一二人的小炕,也有四张炕基正方形的能睡一家人的大炕,还有能睡十多人的大通炕。每家每户,肯定都有一方四方的大炕。穷到家徒四壁,炕就是最重要的家产。大炕的一边连着窗户。因为窗户,炕就变得敞亮起来。外边再冷,坐躺在烙炕上,听风、观雨、看雪,也就不觉得日子难熬。
土炕是一家人的温暖岁月。
一方大炕可以睡一家人,睡不下就挤。一家大小挤在一张炕上,炕头有柴草的温热,有家人的体温,一家人大被同眠,这是许多人不可磨灭的儿时记忆。
小东是我同学,他弟弟叫耀东,我们三个能玩的来。那时小东家日子苦,有一年冬天,晚上我去他家,我很惊异他家炕上只铺了一张篾席,没有褥子也没有床单。小东、耀东就光身子睡在席上,我问他们怎么睡得下?我的意思,席子太扎,光身子怎么睡得住。耀东很自豪的说,睡得下,我们家炕烙的很!
烙炕美,最惬意的还要是下雨落雪的日子。
不用去上工和下地,没有什么愁人要紧的事儿,泡一壶茶,炒一碗豆,喝着茶,吃着豆,听雨声滴答,看雪花飘飞,想着春雨贵如油,叫一声瑞雪兆丰年,便觉得日子自在而滋润。土炕暖,豆豆香,肠胃畅,放几声响屁,瞌睡来了,躺直身子,说睡就睡。雨在下,雪在飞,心无挂碍,说睡就睡,那一个岁月静好。
一觉醒来,雨住雪停,或是春和景明或是玉树琼枝,男人伸个懒腰准备下炕干活,女人已把饭端到了炕上,急啥?消消停停吃毕了再说。
要睡烙炕,就得会烧炕。如果时间长了不烧,炕就会泛潮,要睡热炕就得提前几天烧起来。
烧炕有方法讲技术,不是点一把火塞进炕洞就行。会烧炕的人,炕面四处一样热度,一晚上一个温度;不会烧炕的人,火捣不均匀,要么炕面温度不均,热一片冷一片,要么半夜死火,前半夜热,后半夜冷。农村习惯说煨炕,煨炕犹如炖肉熬汤,要的是文火慢炖。会烧炕的人,都是玩火高手,能够精准把控火候。
我发小文学就是煨炕的好手,他一人承担了全家得烧炕任务。每天,他先烧他爷他奶的炕,再烧他爸他妈的炕,最后是他和他哥的炕。常常我们正玩着,婶子喊道,文学,回来烧炕了。文学就说,不耍了,要回去烧炕了。十五岁时文学外出闯荡,他火候把握的好,学了厨子,烧的一手好菜。
土炕是我人生的第一个课堂,那里有温暖甚至火烫的记忆。
一岁多的时候,母亲出去劳动把我锁在家里,我从近一米高的炕上掉下来,摔断了锁骨,哭叫了好些天。渐渐长大,早上醒来看不见父母,就是趴在炕边的窗台上盼望父母回来,土炕就是我的乐园。三岁时,有一次把屎拉在了炕头上,竟然还用被子遮起来。母亲回来叠被子,掀开一看,气不打一出来,人生第一次挨揍。八岁那年,看了《海灯法师》,在炕上学打少林拳,结果把炕给跳塌了,害的一家四口在隔间的小炕上挤了好几个晚上。那次父亲扇了我两巴掌,那是此生父亲唯一一次打我。
有一年过年去外婆家,那晚一家老小聚在正屋里看《西游记》,到了最后一集,正是最紧要处。几个舅舅立在炕下,外婆、几个舅母和一帮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都挤在炕上。众多的孩子中,我一人依偎在外婆的怀里。不知是炕烙还是那晚喝的水太多,我一遍又一遍的下炕尿尿,外婆一遍又一遍的把我搂在怀里。舅母们都说外婆对我太偏心。
人世有代谢,许多人已如炕烟般消散在了历史的天空中,但那些记忆还像烙炕一样温热。
我出生在自家老屋的炕上,睡了八九年的炕,土炕给了我生命的热力。许多年不睡炕了,这些年睡眠不好,常常睡不着、醒得早。那一年回家翻修老屋,在老屋有些泛潮的炕上睡了几天,那几天的睡眠好的让人刻骨铭心,睡得死沉厚实,沉的醒不过来。土炕总能使人身心熨帖。
岁末天寒,炕烟飘飘,那一方温暖的土炕让人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