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语 ‖ 秘密

嘉文怅然若失的呆滞眼神斜望向地面,深嵌在表皮层黯淡的双眼没眨动一分,泥塑木雕的神情不像个正常人,至少外观确实不像。虽眼角无泪痕,可病房里所有路过的人仍然会注意到她眼里浸着悲伤和难以言状的颓丧。

空气里扬起细微的灰尘,与光线汇注后,才能清楚揭穿不知凡几的灰尘乱舞于空气中的秘密。当你放肆挥舞手脚,成千上万的尘埃将漫天掩地随着激荡的空气摇晃漂流。

消毒水的酸臭呛鼻气味是这片空气中的第二个显著特质。

医院病房里,一个抢救无效的病患被残忍盖上确认死亡无疑的白布后,嘉文跌跌撞撞挪着小碎步仓促奔来,刚好瞥见眼前悲痛的一幕。她甚至忽略了上前确认病床上那具撒手人寰的未知躯体下是沈梦与否,她不在意。因为,她的心似被剥夺出窍,摧心剖肝般撕裂的痛感让她迷失在眼前似真似幻的局面中,她全然置信了那具无动于衷的躯壳就是沈梦本人。就是她,刚刚在生死瞬间,将她——嘉文,一个冷漠蛮横,出口恶言粗语的坏孩子全力推开,她成为了那辆坚固无情的小车下的她的替死鬼。

是啊,一切都是为了她。

可是她竟想不出为何碰巧沈梦会出现在此地,又为何替她挡下这场重击。

嘉文还记得最后一次对所谓名义上继母沈梦刁恶的讽刺。别怪我没提醒你,小心狐狸当久了,要成精!最后三个字是在回身后,怒不可遏地背着沈梦讥嘲。而后,踩踏着那双纯洁的白布鞋远离了那位让她深恶痛觉一想起名字就恶心呕吐的坏女人。

现在,此时,她的继母沈梦一动不动,静如止水地横躺在冰冷泛着光的病床中央。她想起了曾经,她是那么可恨地讥笑挖苦这位善良的妇人,而沈梦,仍然不计前嫌,设身处地为她着想。且为了一个强行捏造的缘由——母亲之死是由沈梦一手酿成的这个设想,憎恶了沈梦很久,很久,久到她以为沈梦就该遭受如此对待似的。其实母亲的死压根与人家毫不相干,只是自己找的一个借口,憎恶任何人取代她母亲的位置,而她刚好撞到了枪口上,就这么简单。

我,怎么这么坏......

明明以前的嘉文温柔善良,端庄稳重,于长辈谦卑有礼,任何困难都难使她愁眉不展。自从,母亲病逝后,一切都变了。

事情源于某天下午,嘉文在小区楼下碰见父亲与一位素未谋面的女人热情香吻,她瞠目而视,只当是瞧错了对象,仓促上了楼。谁承想晚上父亲回家谈及此事,说要给嘉文找个后妈,征求她的意见。毕竟对于嘉文这个年岁的孩子而言,母亲的教育和熏陶至关重要,何况嘉文父亲经常出差,家里急需一个对孩子嘘寒问暖的对象,他需要有人照顾嘉文。

正在气头上的嘉文不管不顾,朝着父亲大声吼叫:“我知道你外面有人了,可我母亲才死了一年啊,你能不能为她考虑下?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合伙起来诓骗我母亲,说不准我母亲就是那个狐狸精害死的,我绝不同意那个女人进门。不同意,我不同意!”

火冒三丈的父亲怒气值飙升,不由分说地打了嘉文一巴掌,嘉文掩面啜泣,而后愤怒地跑了出去。一晚没回家,在公园里呆坐了一晚,她似乎觉察到父亲每日下班晚归的真相,还有在镜子前精心装扮自己仪容仪表的背后缘由。显而易见是去找那个野女人,恼怒的嘉文再三肯定,母亲的死与这个女人绝脱不了干系。

后来,在嘉文竭力反对下,父亲还是独断专行把沈梦娶回了家。此后,家里开始了敌我对战的格局形势。于嘉文而言,杀母仇人就在眼前,她要报仇,她要狠劲教训欺侮这个杀人凶手,万万不能受她良善的外表蛊惑。

于是,沈梦每日的牛奶里多了些疑惑的味道,上班穿的工作装突然被染上很大一块墨渍,喜欢的高跟鞋鞋跟蓦然断裂,新买的鲜花被惨遭蹂躏丢进垃圾桶......诸如此类花样,嘉文沈梦以敌我分明的角色上演着攻势。

时间一久,嘉文见沈梦仍旧无动于衷,开始变本加厉鼓捣着能使沈梦难堪的把戏,只是整来整去无非还是些上不了台面的花招。时间越长,嘉文也没兴趣搞恶作剧,况且内心还是有些于心不忍的因素在发作。更使人气愤的是,沈梦从来不会斥责于她,仍然苦口婆心的教诲和关爱。嘉文有时都遗忘了沈梦不是强行使用卑劣手段上位的小三,而是如她在世的母亲时那般,对她慈善的疼爱。只是奈何嘴硬心软,还是对沈梦冷眼相待,恶语相向,不过恶劣的小把戏被她收起来,不再让沈梦骑虎难下,虽然她也知道沈梦并不会因此向她父亲告状。沈梦并不是那种,爱在别人背后搞小动作的女人。

等等......我肯定是吃错药了,不然......怎么开始为她辩解。

嘉文刚甩掉那些杂七杂八的念头,下课铃悦耳活泼地响遍了整个校园。嘉文挎上背包,戴上耳机,随心所欲地朝着家的方向甩动双脚。当她老远瞅见十字街头的红绿灯转变为绿灯时,斗胆放快了步伐。乍然,左边路口冲出一辆刹车失灵的小车,正在往嘉文的方位歪三扭四地袭来。速度之快,让人难以有所行动,况且嘉文戴着耳机,并未察觉到危机降临。但她注意到对面过路的行人脸上诧异而又惊骇的神色,她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还未扭过头找到危险源,猝然,一股势不可挡的强劲力道把她重重推开,嘉文无所防备地摔倒在地。

而后,所看见的恐惧的一幕让她几乎站不稳,她摇晃着身子立定身形好容易看清了那个救她于水火之中的人,竟然是——沈梦。但此刻,她再也不能柔声笑语对着嘉文的冷嘲热讽做出回应,她就那么随意地躺于马路中间,身上盈满了血渍,逐渐往地上蔓延。她,明明是那么爱干净的人,现在为了一个毫不相关的人,她,竟然做出牺牲......嘉文慌张地搀扶起沈梦,身下妖娆的血海还在无情向外转移,头脑里猛烈涌现出的巨大沉痛让嘉文突然昏倒在地。

嘉文醒来后首映入眼帘的是雪白的天花板,以及不受约束往鼻子直冒的浓重消毒水气味。她遽然意识到自己在医院,然后,极力想象此前发生的种种何至于与医院扯上关联。倏地,她记起,就在前几分钟,沈梦......沈梦好像被车撞了,地上的血汇成一片小血海,周围围聚了好多人。当时,她被沈梦几乎用了全力的劲道推至路边踉跄着跌倒后,紧接着听到身后“砰 ”的坠地的巨大响声。娇弱的沈梦被撞翻在地,瘫躺在地面不省人事,额头、嘴角不断往外渗血,溅在地上绽放出朵朵血莲,弥漫着铁锈般的腥香。平时那双和蔼慈祥的双目紧闭,她慌乱焦急地扶起沈梦,痛心疾首,无形的悲伤牢牢缠绕着大脑,然后眼前一抹黑,好像晕了过去。

等等......沈梦,她......她好像......是为了救我......才出了车祸......

忆起全部经过后,嘉文发了疯地跳下床,拖鞋来不及穿好,光着脚,一间一间从病房口搜寻那个昏迷不醒的凄迷身影。翻找了许久,始终见不到她眼里熟悉而又曾经怨恨过的面孔。心力交瘁,倚着墙消极的缓慢蹲坐在地上。然后,她看见一间特殊重症的病房大门打开,医生涌了出来。她听到医生蠕动的嘴唇对护士说道:“可惜,这位病人失血过多,再早来几分钟,兴许还有一丝转机,通知家属准备后事!”

此刻,嘉文晶莹的泪珠再也止不住,像断了线的珍珠,滚下面颊。她晃晃悠悠支撑着身体尽量快步跃进病房,然后见到了起始的一幕:一位重患被下了死亡的咒语,盖上白布,掩上面容,仿佛生命起源于啼哭,结束于静止。

嘉文思绪纷乱地结成一张网,越网越紧,直达心脏,心碎的声音从灵魂深幽抑制不住呜咽撕裂。她就这么呆呆地痴望着不足几米,原封不动的白布下的一具再也不能欢声笑语的躯壳。仿佛须臾间,她忘却了哭泣,如行尸走肉一般,涣散的双眼再也聚不了光,只剩下一副空皮囊。之前痛快流淌的眼泪消失殆尽,撇下白色的泪痕挂在眼角。

嘉文站了许久,腿脚因承受不了身体重力,瑟缩在墙角边,犹如一只受伤的小鹿,惹人怜爱。

所有的遗憾都在遗憾之后潜入内心深海,带着诚意悔过之后的每段日子。

一双病号拖鞋突兀插入了视野,嘉文迟缓抬起头,望见了让她悲痛欲绝的慈爱面孔。头顶裹着一层又一层扎实的白纱布,平时红润的面泽现在苍白如纸,本就瘦弱的身体甚如蒲柳,不过,万幸。迷离的眼神重新汇聚起光,嗫嚅的嘴唇颤颤巍巍地发出声音:“你,你......你不是......原来你没死啊!吓死我了!哇哇......”嘉文抱着沈梦痛声哭嚎起来。沈梦看着怀中悲怜的少女泪水肆意地流淌,心中却似蜜一样甜,她终于捂暖这个倔强孩子的心,得到这个孩子久违的温情与暖意。因此付出的一切再值得不过了。只是,何时要将秘密公之于众呢?她还得与嘉文父亲商讨一下。

不出意外,嘉文与沈梦重归于好。出院后,她发觉她俩默契竟超出她的预期,一件小事只需个眼神便可轻松会意。且沈梦对海鲜过敏,嘉文也是。沈梦不爱吃胡萝卜,嘉文也一样,嘉文愈发觉得沈梦如同自个亲生母亲一般,她俩有着如此多相似的小癖好,现在的她越来越离不开沈梦了,也可以说彼此之间越来越依赖对方。

终于沈梦与嘉文父亲再三商议之后,确定要把真相告知嘉文,毕竟孩子有权利知晓真相,谁愿意活在谎言中呢?何况凭沈梦与嘉文的多日相处,嘉文肯定也察觉到一些风吹草动。沈梦把嘉文叫到跟前,说起了那个很久远的秘密...

原来,嘉文不是母亲亲生的,她是沈梦的女儿。嘉文母亲,名叫莲花,是个得了绝症的可怜女人。嘉文父亲与沈梦从小就相识,说青梅竹马也不为过,后来自然而然发展成恋人关系,是一对天作之合的璧人。后来莲花对嘉文父亲一见钟情,她明白自己犹如待放的蒲公英,说没就没,可是在临走之前,她还想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莲花姐姐向嘉文父亲吐露了莲花的心意,就当是演一场戏,让莲花勉强度过最后的时日,嘉文父亲自然没答应。

后来找到沈梦,不出意外,那个善良的女人忍痛割爱把嘉文父亲拱手相让,自己躲在墙角撕心裂肺地啼哭,只为了成全莲花最后的遗愿。嘉文父亲被迫答应,谁知莲花中间病情好转,两人假假真真中有了孩子,直至生产时胎儿憋死腹中,没能存活下来。碰巧沈梦顺利诞下一位女婴,两人阴差阳错,狸猫换太子般,沈梦的女儿到了莲花跟前,从此以她视为母亲,沈梦却成了外人。即使半夜里突如其来的沮丧,也只能自己硬挺孤独与无助,沈梦为了一位即将去世的素不相识的女人献出了自己最重要的两样东西。

恋人和孩子。

一辈子有多短呢,短到只要接收到病危通知书,你就明晰了死亡的界限,那是哭泣和钱财解决不了的障碍。可是一辈子又有多长,一个女人的一声,全被葬送在另一个悲惨女人的手中,哪怕销声匿迹,都无人问津的感觉,还不如死了。

所以沈梦每天努力把日子填满,尽量远离孤寂。莲花也超出预测活到了嘉文长大成人后,才病发离世。凄楚的沈梦盼了一年才回到了那个原属于她的家,可是,她的女儿,嘴里喷着对她的污言秽语,大小事处处与她作对。有多少次,她都差点崩溃,想把真相揭露出来,可一切需要时间沉淀,且嘉文完全不给她机会,两人相处日子还没有倒个垃圾的时间久。沈梦只能顺其自然地把爱意照旧撒播,只字不提那个秘密。那是她的女儿啊,她最爱,她心尖上的宝贝,她要暖化她,焐热那颗倔强、不通人情的冷心,她怎么能狠得下心痛斥指责她。

后来的后来,一切都明了。

嘉文终于明白为何在沈梦身上可以找到熟悉的归属感,这次她感觉没错:沈梦就是她母亲。

原来,自己喊了半辈子的母亲竟然是内心嗤之以鼻的小三,她才是实际插足者,毁了一个女人终生的幸福,她开始厌恶起莲花。而沈梦,这个悲惨的可怜女人,自己的亲生母亲,却一次又一次地被阻隔在外。甚至曾经那么痛恨埋怨她的理由都不成立,可她实实在在的痛感是真的,嘉文无法想象那么多年,母亲是怎样一步步熬过来的。有时候,她想着哪怕母亲自私一些,结局会不会好一点。

一个女人将死亡的悲苦寄托在另一个女人身上,霸占了不属于她的幸福,而沈梦无私的爱,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原来这才是被时光悄悄掩藏的秘密。

(完,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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