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按:观老剧《人鬼情缘》。上一代三位主人公错综复杂的纠葛,仅寥寥数语道来,心下颇觉遗憾,一直惦记给他们补写下当时的故事。勉强算个老剧同人文吧。哈哈。
——王化成的自白———————————————————————
我叫王止端,字化城,扬州人氏,祖上数代经商,家业丰厚,乐善好施,在当地颇具声望。唯一遗憾是遍访族中,竟鲜有儒家饱学之士,几踏槐花,均无缘得中。及至我这一代,家中仅我一子,父母爱若珍宝,兼我天资聪颖、慧黠机敏,父母自谓科举仕途有望,自我开蒙,便四处延请名师,教我以科举文章,我亦勉力奋发,终在弱冠之年险险中了秀才,风头一时无两。然而,我自知对文章一道并不在行,秀才已是我的顶峰,却无法抗拒父母殷切的期盼,只好继续在家埋头苦读。又三年,适逢大疫,科考推迟,父母竟不幸先后谢世,我便承继家业,做起了乡绅。
我于文章一道虽不在行,于经商之道却极有天赋,家业在我手上继续蒸蒸日上。科举上,我既无心向学,又无人督促,便乐得随心而行,闲暇时即广结各路人士,呼朋唤友,纵情山水、诗酒风流。于所有友人中,我与马紫阳最为投契。
马紫阳原系游侠,独来独往,行踪无定,借住于城外一旧道观之中。当时,我为地方恶霸所嫉,不知他们如何设计,竟使我府内连日闹鬼。听闻马紫阳不仅武功高强,亦会捉鬼,我便亲自去道观礼聘马紫阳入府抓鬼。马紫阳果然道法高明,经他做法后,府内平静如初。我感念之余,力邀他在府内居住,然他似不惯我府内雕梁画栋、仆婢成群,更喜城外朗月清风,心开眼阔,小住三五日后便坚持搬离,我只好随他,只不时携酒菜去道观拜访或邀他共游。马紫阳是个仗剑江湖的游侠,四处经山历水,言谈间潇洒自如,行为上落拓不羁,似世间万物不萦心挂怀,最是契合我幼年时钦羡的战国及隋唐时期的草莽英雄的气质。畅谈之下,我对他竟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于是常邀之登高望远、品茗听琴、临湖饮酒、秉烛夜谈,渐引为平生之己。
这一日,阳光明媚,秋风送爽。我早早准备停当,吩咐家仆如海另乘一车先去布置,自己便乘马至城西道观,同马紫阳一起去城南的傲霜苑赏菊。许是我到得太早、又或许是我的眼神出卖了我强行按捺的激动心情,马紫阳粗粗看了我一眼后,爽朗地玩笑道:“贤弟今日甚是清雅,不知此行是赏花还是赏人呢?” 我见到他一语道破,不禁面热心跳,又想他既为平生之己,当直言相告,便不再隐瞒,“不瞒马兄,今日小弟正是借赏花之机,向兄引见小弟心仪之人。”“哦?贤弟已有意中人?之前没有听说?”“她前几日刚回扬州,今日才得应小弟之邀,游赏傲霜苑。”“原来如此。不知是哪家女子?何时喝上贤弟的喜酒?”马紫阳掸了下身上的素色宽袍,哈哈笑道。我面上一热,“婚娶之事言之过早。我……我尚不知顾姑娘心意。”“哈哈,如此说来,贤弟这杯喜酒还要过些时候才可以喝到了。贤弟宽心,想来那位顾姑娘定不负相思意。” “借兄吉言。” 出得门来,我们各乘一骑,往傲霜苑赶去。
傲霜苑是城中富户李员外的私园。李员外性喜菊花,从各地移植来珍惜品种,精心培育养护,待到花开之季,端的是黄的金亮、粉的娇嫩,白的高洁,紫的庄重、绿的清雅,小苞大朵,或俏立枝头、或垂丝如勾,清风徐徐,香气沁人,为城中一不可错过的盛景。我与李员外一向交好,才借的他清园一日,可邀几位风雅好友,办这游园赏菊会。我与马紫阳到时,先行的小厮们已经按我所嘱将庭院布置妥当。不一会儿,好友们渐次而至,团坐畅谈,先自品菊锡名论诗起来。我极尽地主之谊,心下却如猫爪一般,尽力克制住瞥向大门外的眼神。终于,一小厮来报:“公子,顾姑娘的车驾刚拐过弯道,正向傲霜苑驶来。” 我心下激动,招呼一声,便疾步往大门口而去,不理会身后的轰笑之声。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车旁小婢翠儿轻掀垂帘,道“小姐,到了。王公子正在这等您呢。”我疾步上前,拱手道,“有劳顾姑娘,一路辛苦!”“公子客气了,劳公子久候。” 顾姑娘的声音清亮温润,听在耳中痒痒的,掀开的长帷帽里是清丽淡雅的笑颜。扶着翠儿的手,顾姑娘轻轻地走下车来,淡绿的衣裙随步轻拂,恰如苑内菊中珍品“春水碧波”在随风轻轻摇曳。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顾姑娘去拜访她师傅半月有余,我虽日日与友人纵情山水秋色,心底却有一处空空落落,更遑论寂静无人时,寤寐思服、辗转反侧。此刻,她下得车来,虽一如即往,若即若离,轻言浅笑,我的心却满满当当得充实起来,又似有羽毛在心尖上一下下轻柔拂过。看她若弱风拂柳莲步轻移,款款向中亭而行,我私心里只希望这步道长点、再长点。然而,似演练过的整齐划一的欢迎声已在前方响起,“顾姑娘芳驾光临,今日这菊苑游宴真是锦上添花!更添风雅!” 果然,所有与邀好友均长身玉立、脸上尽是和煦的笑容。只有马紫阳一个人坐在原处,手中清茶亦未放下。
顾姑娘,名彩云,是扬州城内最大的妓院凝香阁中最受欢迎的琴师,亦是城内众多以风雅自诩的公子们的倾慕对象。若仅论容颜,顾姑娘并非绝色,然以其卓绝的琴艺,佐以清丽的面容、淡雅的气质、得体的谈吐,却是公认的林下风致。每逢顾姑娘操琴,凝香阁便客似云来,人头攒动,人人以一睹芳容、一饱耳福为荣。顾姑娘本出身琴寓,琴寓的妈妈对她颇为照料,原指望将来一曲动天下,遇个如意郎君,获个丰厚嫁妆,两相便宜。不成想,疫情骤发,妈妈一病不起,临终之际将其托付给交好多年的姐妹-凝香阁的老鸨宋妈妈,嘱其看顾。凝香阁老鸨信守承诺,一年来,只令顾彩云晚间端坐于演奏台上操琴娱客,平日则接些清雅伴游的局子。如今顾彩云已经一十七岁了,褪去了初登场的青涩,出局言谈行止之间更见自如亲切,只是那亲切细品之下透着距离。我对顾姑娘是一见钟情,后来便常常去听琴或邀她出雅局,她也常应我所请,在众多追求者之间我似乎拔得头筹,然而心内总觉她若即若离,拿不准她是否知我心意,又是否对我有意。
我已二十三岁,尚未娶亲亦未定亲。皆因父母予我寄以厚望,本指望我高登科榜改换门庭后再议亲,不成想一场疫情夺去双亲性命,这亲事便耽搁下来。近来族老虽时有催促,均被我为父母守孝三年为由挡了回去。我只是一心钟情彩云姑娘。她是贱籍,我并不介意。只要她愿意,我随时可为她赎身,希冀与她琴瑟和鸣、两心如一,过上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神仙日子。我抓住一切可能的时机,试图让她看到我的真情,回应我的爱慕。
三天前,听闻她访师归来,我便急忙张罗起这傲霜苑之会,并催着小厮送去请帖,以慰相思之苦。今日同游的公子友人均对顾姑娘有意,然他们已有家室,也知我心意,乐得来凑个雅趣。他们齐刷刷的语音刚落,顾姑娘即轻轻一蹲回礼,“彩云谢众位公子盛情,公子谬赞。”言毕,缓缓走向桌前。我迈前半步,伸臂指向马紫阳,“顾姑娘,请容我介绍,这是我至交好友马紫阳。”又反手言道,“马兄,这是本城琴艺大师顾彩云顾姑娘。”双方互看一眼,淡淡回礼致意后,即各自落座。
有酒无诗不成席,有花无琴不为雅。诗酒花既罢,顾彩云款款行至苑中菊花深处,落座后,右手在琴身一拂,指尖过处乐声叮咚,菊苑瞬时安静起来。万籁俱寂中,但见花间玉人静气敛眉,纤纤素手轻抹复挑,低低琴音响起,似需侧耳静听;屏息静气间,琴音渐渐升扬,不知不觉间心随乐动,渐觉心绪开阔,凡俗尽消,眼前似有山高水阔,无际秋波无限延伸,仿佛间如泛舟湖上、又如静坐山巅......一曲既终,花间玉人双手轻按琴弦,微微欠身施礼,众人竟一时不能回神,直到马紫阳的掌声响起,大家才在惊叹钦佩中起立鼓掌,各种溢美之词不绝于耳。顾姑娘起身微笑致谢,面颊晕红、眼神明亮,想来她也满意自己刚刚的演奏。
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傲霜苑一曲,让我对顾姑娘更是魂牵梦萦;而知己马紫阳的一句“贤弟,果然好眼光!”更使我信心灼然。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我以琴乐助兴的名义陆续邀请顾姑娘一起出游,登高、游湖、品菊、赏秋叶、观飞雁......秋高气爽,游局颇多,而我的邀贴几乎都能得到顾姑娘的回应,这不禁使我心内暗暗欢喜,自觉又靠近顾姑娘一步。马紫阳亦常在受邀之列,但他在众友热烈品评琴艺时,常默坐品茶或极目远眺,甚少发言;我暗想,他可能惯于江湖风霜,于琴艺一道并不通达,因而从不强其加入琴艺品鉴,每次出游自有江河山月、花鸟虫鱼等可畅胸怀。
时光如梭。朔风初起时,接到福州府掌柜急信,需我远行处理相关事宜。正值与顾姑娘渐行渐近之时,我心下颇为踌躇。然生意是家族世代所积,岂能荒于我手?生意兴旺,我才能为顾姑娘与我的将来提供更富足优渥的生活。打点好行装,我特地拜访马紫阳,并诚挚地请她对顾姑娘多加照顾,免她为狂蜂浪蝶所扰。他稍稍踌躇后,便答应下来。我放心而行。
相交数月以来,我一直视马紫阳为知己、为兄长、为光风霁月的磊落游侠,是可肝胆相照之友。从未曾料想过,自己这临行之举,不仅是所托非人,更是引狼入室。
两个半月后,福州府诸般生意妥当,我急匆匆地踏上回程。马紫阳每次的回信只寥寥几句,提到出游,也不会细写顾姑娘;最近一封信更是提及他要远行数日去邻县捉鬼。好友林慕枫的来信倒是洋洋洒洒,极力渲染自己于初雪之日邀请到近来深居简出的顾彩云姑娘一起出游赏雪的情景,芦花、微雪、美人、琴音、暖炉、熏香......具细靡遗,引经据典,辞藻华美,然而我的眼神却为“深居简出”四字锁住。顾姑娘是身体抱恙?抑或是......思念于我?前者令我心忧,后者却令我心跳如鼓。
一路归心似箭。终于在腊月十七日抵岸扬州。天空阴沉沉的,薄雾与灰蒙蒙的水面在远处相接,冷风袭过,人会不由自主地颤抖一下,紧紧身上的斗篷。空气有些湿漉漉的,许是要下雨了,慕枫信中的初雪已了无痕迹,想来只是从北方吹来些许雪片,恰如岸边洁白的芦花缥缈起舞,如梦似幻。
林慕枫特地邀请了几位好友,约好翌日午时在松鹤楼为我接风洗尘。听闻马紫阳捉鬼未归,因而帖子没有送成;彩云姑娘则以身体不适,婉拒了邀约。“顾姑娘怎么了?严重吗?”我的语气有些急迫。“化成兄,稍安勿躁。”慕风忙安抚道,“可能近来阴雨天多,顾姑娘很少应约。前几日我亲去送邀贴,见过她的。她看着不像生病的样子,只是精神有些疲倦,眉间有抑郁之色,懒怠出门,想来休息几天就没事了。”我稍稍安心,想着改日去凝香阁探视。
将近年关,府里内外杂事繁多,虽内有管家协理,外有掌柜的支应,但积压事宜、亲友拜会、礼尚往来等还是应接不暇,从接风宴回来后我即忙得脚不沾地,堪堪到了腊月二十五黄昏时分,才得片刻喘息。
刚端起热茶,就听庭院里传来爽朗的笑声,“化成贤弟,别来无恙!”忙起身相迎。久违的马紫阳满面喜色、正大步流星而来。“马兄,别来无恙!”我疾步向前,心里由衷地喜悦,“那边事都了?还担心你赶不回来过年节呢?!”“都了了,还算顺利!听闻你回来,过来看看你!”马紫阳一如既往的爽直。“多谢马兄!今儿就请马兄在此晚饭吧?咱们兄弟俩一别多日,今宵不醉不归!”“好!好!正该如此!我尚有喜事要告诉兄弟,还要承兄弟援手呢?!”“哦?什么喜事?何事需我援手?”我急忙追问,马紫阳一向不求官不求财,乍闻喜事,我很是好奇。马紫阳竟面色赧然,呵呵一笑道,“酒后聊,酒后聊!”“好!”我一摆手,吩咐管家福伯下去安排好酒好菜,决定当晚与马紫阳把酒言欢。
推杯换盏,酒酣耳热,我已渐觉头晕眼迷,似不胜酒力。马紫阳向来海量,只见他执过酒壶,为自己满上,然后双手举杯向我一拱后,一饮而尽,颇有慷慨就义的架势。“马兄?”我很惊异。“化成贤弟,我就要做爹了!”“啊?!”我只来得及发出惊讶之声。马紫阳的声音已继续下去,“多承兄弟盛情,我才得以与彩云相识,因琴定情。如今,彩云已经怀了我的孩子......”,耳边似有惊雷,心中有若爆冰,我的脑海里更迷糊了,“彩云?他说彩云?顾彩云吗?”我甩甩头头,试图保持清醒,马紫阳的声音似从远处缥缈而来,忽高忽低,在我的耳边萦绕,“我打算为她赎身,置办一处宅院,接她出来,好好养胎......”“啊......彩云......”我喃喃自语,只觉头重得厉害,胃里酒意汹涌,我强自用手臂撑住桌角,努力抬起沉重的头颅。“贤弟,你也知我一向于金钱上没什么成算,还望贤弟出手襄助一二,他日我必如数归还!”“哇......”我再也压制不住胃里翻腾的酒意,大吐特吐,阵阵头晕目眩,心里似明似暗,恍惚间,马紫阳似乎走过来扶住了我......门开了,眼前尽是忙乱的脚步,是谁在抚我的背?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我在竹林里左穿右走,似乎在急切地追寻着什么。前方台阶处,有个女子的背影,长发及腰,粉绿衣裙,她是谁?是要我要寻找的人吗?我想追上去,可是明明我已经跑得很快了,可那台阶似乎也在向前跑,总和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总也追不上前面的背影......我奋力地跑着,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前方左侧小径突然转出一抱琴男子侧影,那女子停住脚部看向他,他们似乎彼此熟识,相视一笑后,竟双双迈上台阶前行.......我心下着急,他们究竟是谁?为何背影看起来如此熟悉?我一定要追上他们,我发力向前,却不防脚下碎石硌了一下。
“咚”,小腿连着脚后跟一顿,我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啊,原来是梦。我微微动了下脑袋,望见白色窗纱里透过和暖的阳光。几点钟了?我竟睡得这么沉吗?我有点懵。眨眨眼、晃晃头,昨夜的记忆渐渐清晰地涌入脑海。是了,马紫阳和顾彩云姑娘在一起了,顾姑娘还怀了他的孩子......他准备为彩云姑娘赎身......他经济拮据,希望我出手襄助......还有什么?对了,他说他们“因琴定情” ......因琴定情?马紫阳懂琴?!相交数月以来,他从未提过他喜欢听琴,也从未抚过琴。他竟然懂琴?!我脑袋又变得迷乱。是昨晚醉得太厉害、吐得太凶吗?我的心好空。
“少爷,您醒啦!给您熬了醒酒汤,您喝点暖暖胃。”管家福伯轻轻推开房门,后面跟着一个婢女,托盘里的醒酒汤正冒着袅袅热气。“福伯,马......”一时间,竟不知是继续该称呼“马兄”,还是称呼他“马大侠”。好在福伯乐呵呵地接过话头,“马公子昨夜安顿好您,就回去了。说晚些时候再来拜访。”“好。你先下去吧。”我靠坐在床头,闭眼吩咐到。福伯答应一声,放下汤碗,就带上门出去了。
房间里,一下子寂静无比。我脑海里不停地盘旋着马紫阳昨夜的话语,眼前浮现出我们把酒言欢的时光、顾姑娘若离若离淡雅温婉的模样,更有自己去福州府之前的对马紫阳的托付。声音越来越大,回忆越来越清晰,我心里也渐渐升腾起被欺瞒被愚弄被当傻瓜的怒火。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明明知道我对顾姑娘情有独钟,并一心追求于她,你马紫阳是我的朋友,如何能够中间横叉一脚?即便你也心慕于她,作为我的知己好友,起码应该知会我一声吧?你竟然,竟然横刀夺爱!你是颇有声名的侠客,难道不知“君子不夺人所爱”吗?相交数月以来,你常随我听琴,却丝毫没有吐露过你知琴懂琴擅琴,这是知交的所为吗?是游侠的磊落之举吗?或许,你在心里从未把我当做朋友?我临行殷殷托付你照拂顾彩云,你竟然瞒着我,与她私相授受、珠胎暗结?你把我像傻瓜一样蒙在鼓里,如今事出了,却来请我出手相助?!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易欺易瞒的傻瓜吗?!
我的心火愈发升腾。失去顾彩云的剜心之痛、来自平生知己的欺瞒、被耍弄愚弄的羞辱感,交织在我的脑海、心中......“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我两手猛地锤向身下的床板,随着“咚咚”几声,我唰的一下坐直了身体 - 我要报复,我要报复,我要报复!
我的心脏要爆炸了!热血直冲脑门,我猛地翻身下床,这就去杀了马紫阳!我王化成是财大气粗,出手阔绰,喜好结交,急人之难。可是,我不是任人愚弄的傻子!我绝不能容许被人当成傻瓜,被人横刀夺爱!决不允许,决不允许!!
匆匆理好衣衫,我抓出藏在卧房暗格的匕首,揣在怀里,这就去杀了他!
打开房门,迎面正撞上福伯,“少爷,您起身了?您......啊, 您这是要出去?”“嗯!”我沉沉的应答了一声,从福伯身畔匆匆迈过。估计是见我面色不虞,福伯愣了一下,才追上来,“少爷,外面冷。您等等,我去给您拿披风。”似是印证福伯的关心,一阵冷风吹来,我不由浑身一抖,因怒火中烧而布满头脸全身的燥热似乎一下冷却下来。我停住脚部,伫立在园中。可笑!我竟然想拿匕首,去刺死一个武功高绝之人?不不不,这不是上策,我要再想想。冷风中,我冷静下来,世代商家骨子里传袭的沉着精明重新回到了我的血液之中。
“福伯,我不出去了。打水来我洗漱吧,再摆下饭。”推开福伯正欲披往我肩头的披风,我恢复了平日温和的语调。“哎!好好!这就来。”福伯开心地应着,明显放下心来。福伯是家里的老人,比我病逝的父亲还年长几岁,自我有记忆起,他就很照顾我。此时此刻,想必他是这世间最在乎我喜怒哀乐的人了吧?我自嘲到。
饭罢,我如常来到书房,翻开各地掌柜报来的账目,又是成果丰硕的一年,我不意外亦不欣喜。自小锦衣玉食,钱帛无忧,几乎我想要的所有一切都可以手到擒来。唯二的例外,一是我对顾彩云的痴恋,二是父母对我跻身仕途改换门庭的殷殷期望。以我的品貌身家,结个门当户对的亲事,实非难事,可我却只对彩云姑娘情有独钟;我商家的颖悟精明,在面对心仪的女子时,总会无意识的抛之脑后,一心只求“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跻身仕途非我所望,却是父母乃至家族几代人的殷殷期盼。或许,是到了我为家族承担和付出的时候了。想明白这些,我的心出奇得平静,一个大胆的计划在脑中逐渐成形。我要一箭双雕,既要我心仪的女子死心塌地相随于我,又要改换门庭,为父母为家族实现夙愿。我慢慢攥紧了拳头。
午后,我顶着冷风骑马出城,来到城东一处偏僻的小院附近。左右无人,我拴好马匹,换过事先备好的布衣斗笠皂靴,快步走到门口,轻轻敲响黑色的木门。“吱呀——”一声,沉重的木门开了一道缝,传说中的驼背老人出现在眼前。我闪身进院,从怀里掏出早就备好的纸张,上面只有几个歪七扭八的大字。老人点点头,示意我立等,转身进屋,不一会儿功夫,手持两样物品来到我面前。验看无误,我掏出备好的现银交给到他手上,转身出了院子。天色将晚,冷风嗖嗖,路上不见行人车马。我骑行一段后,换掉衣衫鞋帽,抛入林中,快马加鞭返还城中。
明天,明天,就是猎杀时刻!
一夜寒风呼啸。翌日清晨,碧空如洗,艳阳高照,万里无风,真是天助我也。
年关了,常理上不再有访客。马紫阳不知为何,昨日和今日也都没出现,是终于知耻而退了吗?我心内冷笑。知耻也好,忙碌也罢,都不重要了。他不来,我自会去找他。
日已西斜,我提上食盒,骑马来到城西破旧的道观,马紫阳果然在。他正闲坐院中的石凳上,似凝神思索着什么。见到我的刹那,他面上一滞,眼中竟然闪过一丝......歉疚?也许是吧,太快了,我没有看清。“化成贤弟,请进请进!”他热情地招呼我。“马兄,不必客气了。我带了酒菜,咱们趁今日天气晴好,去瘦西湖观星赏月,把酒言欢,一畅胸臆。如何?”“好!也好!”
瘦西湖位于道观西北方向,步行过去不到三刻钟。湖侧斜坡之上有座烟波亭,亭中有石桌,石凳,亭下有怪石嶙峋,自有好事者为它们一一命名,比别处多些风情雅趣。摆好菜碟竹筷,置好酒壶酒杯,正值夕阳西下,余晖斜斜地投在水面上,映着岸边垂柳和芦苇的倒影,恰是半江瑟瑟半江红。
夕阳坠得很快。天边只余一丝若有若无的晚霞时,我执起酒壶,满上酒杯,举杯道,“马兄,前日大醉,招呼不周。望兄赎罪!”说毕,一饮而尽。“贤弟何出此言?是愚兄冒昧!”马紫阳忙道。半载知己,相交莫逆,此刻言辞间尽是客气与疏离。再满杯,“第二杯酒,敬半载知交,深情厚谊。”言毕,我又一饮而尽,喉间微辣,心头微酸。马紫阳面色郑重,陪饮一杯。“这第三杯酒,庆贺马兄得如花美眷。”我的功夫究竟不到家,语调微微发颤。马紫阳看了我一眼,默默无言,缓缓饮下第三杯酒。我又执起酒壶,马紫阳忙按住我的手,阻止道,“贤弟慢饮,先吃点菜。”我定定神,道“也好。”刚才的酒喝得太急了,超出了我原本的计划。按捺心神,我起筷夹菜,细嚼慢咽,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嗯,冬笋清甜,鱼肉鲜美,细细咀嚼之下,剧烈跳动的太阳穴终于静了下来。我放下竹筷,赧然道,“马兄见谅,是小弟失态了。”“贤弟,何出此言?是愚兄得罪了!”马紫阳缓缓开口道。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蚕娥眉月尚未出现,寂寥的天空中只挂着几颗星,一闪一闪地眨巴着眼睛。马紫阳的脸在桌边罩灯的映照下,朦朦胧胧的,看不太清。
“我未曾想到会对彩云动情,更不曾想到你对她用情如此之深......我克制过自己的感情,可是当她走向我,说她从我的眼神里,看出我对古琴颇有造诣,希望能与我谈琴论艺时,我的心在颤抖......我不能拒绝她的请求......她是那么脆弱那么娇柔那么需要人保护......”马紫阳闭上眼睛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听到彩云的名字,我刚软起的心肠抽痛了下,随之又硬起来。
“我的琴艺来自于我的父母。我的母亲是家中独女,手里有把焦尾古琴,婚后常在院中与父亲合奏,也会一起精心教导我。我十多岁时,县衙来了位新县令,自号琴痴,家中收集了多架古琴。听闻母亲有家族几代传袭的焦尾古琴,便以琴友之名登门拜访,希望一睹为快。父母力不能拒,便取出古琴,县令爱不释手。后来,又几次登门观琴试琴,提出重金购买、或用家中所有古琴置换。此琴为我母亲家族相传之物,如何能因利而贾?”马紫阳的声音渐渐低沉,“父母虽一再砌词拒绝,县令却相当执着,近乎每日登门要求奏琴。父母忧虑日重,决定全家搬离......不成想,县令得了风声,竟于半路伏下杀手夺琴。父母护琴而亡,我为师傅路过所救,带入道观。此后,我虽日日练琴,怀悼亡父亡母,却极少与外人提及琴事......”马紫阳顿了顿,“彩云的琴声中颇有亡母抚琴的神韵......是母亲遭难后,我听过的最好的琴音。后来,我们弹琴论艺,琴剑相和,感情日深,实难自控......”马紫阳抬头望向我,“我知道你曾对彩云有情谊,可我以为那只是短暂的心动,何况彩云对你并无情谊......”我心中一片冰凉,面无表情,呼吸几乎若不可闻。他的眼帘渐渐低下去,“你一向开朗洒脱,仗义疏财,我想你会理解甚至是祝福我和彩云的情感......”我突然有些想笑,可又觉得心底在“吧嗒吧嗒”的滴血。马紫阳扯扯嘴角,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或者,这只是我对自己愧疚的逃避,于是更愿意相信对自己有利的事。”他叹道,“前天晚上,看到你脸色骤变,喃喃念着彩云的名字,吐得天昏地暗时,我就明白了,明白了你用情多深......”我默默把过酒壶,又为他满满斟了一杯酒,看他满饮而尽。我的牙齿咬的紧紧的,提醒自己不能软弱。
月亮终于升起来了。弯弯的,细细的,恰似女子精心描摹的柳眉,斜挂在天空。只是形单影只,凄清得很。
亭里再无声息。夜,太静了。我仿佛听到湖水流动的声音。
“贤弟,你放心。”马紫阳突然站起身来,“彩云赎身的事,我会再想其他办法。对不住你的地方,我们日后定必......啊——”马紫阳突然闷哼一声,面部一皱,双手捂住腹部。
我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他。他的五官越来越扭曲,腹部越来越蜷曲,嘴里痛呼出声。
他抬头,震惊地双眼对上了我的目光,“你?你!王......王化成......你,你好毒!”
“啊——”突然,他大叫一声,脚下一滑,身体往后一仰,骨碌骨碌地直滚下坡去,就听“咕咚”一声,重重地落入湖中。
我坐了一会儿,轻轻吸了一口气,缓缓起身,左手提起灯笼,右手执过酒壶,稳稳地走向湖边。水面平静无波。我松手,酒壶落处,荡起一圈圈涟漪,又很快归于平静。
原以为我会很开心、会大吼大叫,可是我只是注视着那沉沉江水,脑海里无思无想,原地站了很久很久。久到脚麻了,腿累了,挑着灯笼的手指僵直了,我才慢慢离开。
回家后,我去了小祠堂,静静地跪拜了一晚。之后不吃不喝,在床上躺了整整两天两夜。我没生病,只是像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全身疲乏得紧。福伯不信,硬是帮我请来好几位名医看诊,左不过是说些辛劳过度、天气寒凉的套话,开些滋补的药,嘱咐多休息而已。我实在没胃口,可看着福伯担忧的眼神,第二天晚上,我还是坐起身来,勉强喝下一小碗参须汤。第三天,我总算养足了精神,清晨即起,看福伯带着府里人忙忙碌碌地准备辞旧迎新。我的心也随着他们的兴头活过来了。
我看着他们在房檐下挂起红红的灯笼,暗暗下定决心:这几日,排除杂念,专心过节。年后初五开市,还有大事要办。
拜亲访友之间,时间流逝得飞快。转眼就是大年初五,城里较大的商铺当天陆续开市,处处披红挂彩,烟花礼炮,很是热闹。掌柜的、伙计们,都穿得亮堂堂的,笑口常开,图个喜庆;更有新春特惠的牌板或字幅或直立或粘贴在铺面正门,吸引客人进店来个“开门红”。就连凝香阁等惯于夜间营业的风月之所,也会按习俗在初五一早张灯结彩、鞭炮齐鸣,姑娘们更是打扮得花枝招展,风姿绰约地站在门口或二楼凭栏处与过往行人热情地打招呼,无关风月,只为喜庆。当日收到雅会邀贴最多的姑娘,还会被选为当年的“雅芳娘子” - 这雅会通常是过了上元节才办,可开张第一天就收到邀贴,难免产生被惦念了一年的小小喜悦 - 陷身烟花之所已是不幸,大年下有人惦记总是好的。
一大早,我拿出早已备好的邀贴,吩咐如海送往凝香阁,特邀琴师顾彩云姑娘参加本月十六日午时的梅兰赏宴。当天的邀贴都不会被退回,顶多就是调整时日。我算定顾姑娘必会答应我,但听到小厮说带回了顾姑娘的亲笔花笺时,还是有些意外。这几日,她一定是忧思重重、度日如年吧?“顾姑娘还好吗?消瘦了很多吧?”我边接花笺边脱口而出。“少爷,我没见到顾姑娘。花笺是宋妈妈亲手交给我的。她还说,好久没见您了,想您是贵人事忙,邀请您得空去坐坐、捧捧场。说可想您了呢!”如海嘴皮子一向利落,“看,少爷,宋妈妈还给我了六文赏钱。” “哈哈,那你可得放好了。”我哈哈一笑,道“行了,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既是李妈妈亲手交付的花笺,那必然不会问及马紫阳的讯息。果然,工整的簪花小楷里,只是致谢、应约、拜年、邀请常去捧场等,措辞周到妥帖。常去捧场,想是宋妈妈的主意,必也是顾姑娘本人的期待吧?这过了春节,她就十八岁了,宋妈妈不会一直等下去。她身怀有孕,这些日子一定是又惊又怕,而马紫阳的无影无踪必会令她心急如焚、寝食难安。她一定憔悴许多吧?她原就纤弱,如今还撑得住吗?我心头微微疼痛,恨不能马上出门见到她,可是我必须得等到初十之后,方显得顺理成章,且家教良好,不落个急色的名声。
耐心等到正月十四日晚,我才乘着暖轿,去往凝香阁。宋妈妈亲自来招呼我,圆圆的脸上笑得见牙不见眼,边连连招呼龟奴准备好酒好菜,边亲自引我到之前常坐的听琴位置,“王公子啊,想着您这几日就该来了,这座一直给您留着呢!”我笑笑,识趣地接道,“妈妈费心了”,顺手掏出一锭纹银塞到她手中。“呀,王公子真是太客气了,这怎么敢当!”宋妈妈笑得更开怀了,脸庞就像盛放的菊花,“您都多少日子没来了。彩云呀,自开年收到您的帖子,就天天念叨您呢。这几日想着您快来了,还特地为您备了新曲子呢!”“吆!是吗?那真要多承彩云姑娘抬爱!谢彩云姑娘的盛情了。”我做出受宠若惊的神情,对宋妈妈一拱手,又塞过一张银票。宋妈妈眼神迅疾地往银票一扫,边往袖里塞,边笑道,“谢王公子赏!一会儿,让彩云过来给您敬酒。”“哎,好,多谢妈妈!”说话间,果品酒菜端上来了,宋妈妈亲手布置完毕,又谢了一杯酒,方笑呵呵地离去。我心里装着事儿,和八面玲珑热情如火的宋妈妈这番敷衍颇耗心神,待她离开后,我方松了口气。
自一年前偶然听到顾彩云姑娘的琴声,我便常来凝香阁坐琴,又频频组局邀顾彩云出游,成为她的追慕者之一。我对顾彩云姑娘的倾慕显而易见,阅人无数的宋妈妈更是心知肚明。她常明里暗里的希望我有一日能为顾彩云梳拢或纳她为妾。我富甲一方、尚未婚娶、从不眠花宿柳,家族在当地颇具声望,在世俗人的眼睛里,能纳妾或梳拢一青楼女子,无疑是那女子和青楼莫大的运气。宋妈妈哪里想得到我对顾彩云的钟情和决心呢?一生一世一双人,只羡鸳鸯不羡仙。她与马紫阳之事固然令我伤心,却难以让我忘情。
透过薄薄的纱幔,一倩影袅袅娜娜地走至中央的琴架后坐定,纤纤素手轻轻一拂,琴音流淌,喧嚷的花厅瞬时安静下来,无数双眼睛盯向舞台。她消瘦多了,隔着纱幔,都仿若随时摇摇欲坠的娇弱。随着两个小婢将轻纱向两侧拉开拢起,她的模样清晰地出现在眼前。皮肤更白、下巴更尖、锁骨更凸出了,她确实消瘦了许多,鹅黄的衣裙愈发衬的她如风雨中飘摇的初绽花蕾。她抬起头,模式化地四下一扫,微笑着点头示意。及我,她的眼睛似乎定了下,又飞快地溜过去了-想来宋妈妈已经迁人告诉过她我来了。她的眼睛也更大更亮了,似两泓月光下的湖水。她双手微抬,手指抚上琴弦。琴声幽幽,似心有所念,继而旖旎婉转,如互通心意,泛音呜咽后,曲调如泣如诉,伊人何在,致我心忧?她眉尖轻蹙、神情专注、眼神似喜似悲,是在想念他吗?若他早早对我言明,我会大度让爱、祝福他们吗?不,木已成舟,已选的路,不要回头望。我喜欢彩云,我会全心全意对她,与她成为这世上最好最恩爱的夫妻。
花厅里掌声雷动,打断了我飞扬的思绪。
宋妈妈果然领着她过来了。“王公子,一别数月,我们彩云可是对您望眼欲穿,常与姐妹们谈起您呢!”宋妈妈热情地拉过彩云,“年前您去福州府后,她连局子都应得少了!常一个人练琴......开年收到您的拜帖,高兴得什么似的,更是日夜练琴,就盼着您来,好弹给您这位知音人听呢!可巧儿,您今儿就来了,哈哈......”明知不是为我,我仍急忙起身,拱手回道,“多谢彩云姑娘青眼。年前事忙,虽一直惦记,总未得空。望妈妈和姑娘不要介意。”宋妈妈笑得更开怀了,彩云亦盈盈下拜。“快,彩云,给王公子敬酒,谢他来捧你的场。”“这如何敢当?”彩云似无所闻,按宋妈妈的话斟满酒举杯,“敬谢公子捧场。”我接过后一饮而尽。“来,第二杯酒,谢公子百忙之中,送你开年邀贴......这第三杯酒,就请公子今后常来坐坐......离彩云二月十七的生日,满打满算还有一个月,倒是还请王公子来生日宴捧场呢!哈哈......”彩云斟酒的手猛的一抖。宋妈妈没明说,可谁都知道这生日宴是奔着什么办的。我接过酒杯,道“后日午宴,静候姑娘芳驾。”三杯酒后,宋妈妈带着彩云回转 - 彩云是不陪酒的,宋妈妈就是再中意我,在没有确切的把握前,也是不会把彩云留在花厅里陪我的。彩云终于是没有机会向我打听马紫阳的消息,可她的眼角却不时瞄向马紫阳陪我来曾坐过的位置。
后天,正月十六日的梅兰宴,她一定会问我的。
料峭春寒,昨夜的上元灯会直热闹到四更天,今儿巳时出门时,街上尚静悄悄的。梅兰宴就在四季坊,乘轿过去也不过两盏茶的工夫。可身为主家,我自应该早些过去以恭候友客佳人。刚在二楼坐定,正听老板寒暄,楼下就来报说,顾姑娘到了。凝香阁虽不远,可此时即到,委实早了些。
顾姑娘今儿似乎是着意装扮了一番,通身透着精致,眉心玫红的梅花印迹更添楚楚韵致。许是妆容的缘故,气色看上去好了很多。
梅兰宴设在四季坊的二楼内侧。四季坊的老板是个妙人儿,他将二楼南北一分为二,南侧临街,北侧临水,沿着水岸错落有致地种植了四时花树。二楼凭栏内外,分别安置了厚重的凹凸横隔,凹有凹槽、凸有凸槽,每个圆槽痕迹处恰能牢牢嵌住放进的四时盆景花卉。在此二楼北侧,起坐行处既能近赏精心布置的盆景花卉,遥望处又能观水岸红绿花树交相辉映,更有淡淡幽香随习习微风送入,沁人心脾。颜色、芬芳、花型、枝型、容器、暖炉、风口......花枝错落有致、花香浓淡宜人,真是一步一景,面面俱到,无一处不透着老板的奇思妙想,精巧布置。
兰花娇柔、梅香清幽,然而这一切都不在顾姑娘的眼中。掀开悬垂的竹节状软帘的刹那,顾姑娘的眼睛四下一扫,旋即眼中似起了一层薄雾......我心中微痛,却只作不见,引她在窗侧就坐,可避风可观景。值此良辰美景,捧茶对坐闲谈,曾是我幻想中无数次出现的场景,只是二人心情与想象中绝不相同。温热的梅花茶,酸酸甜甜的,顾姑娘小口啜着,似乎喜欢又似乎心不在焉。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可我绝不能先开口。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
终于,她似乎下了某种决心,猛地抬头,看着我的眼睛,“王公子,自福州归来后,可有见过马公子吗?”我装作一怔,“马公子?哦,你说紫阳兄?我回来几天后,他来过府上一次。我们一起喝过酒。”顾姑娘的眼睛亮了亮,“哦?他去过您府上?我原以为他今天会和您一道来呢。”我温和地一笑,“哈,紫阳兄那天来看我,似乎有什么心事,不过他没说。我当晚喝醉了,都不知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第二天去观里找他,想邀他一起来我府上守岁迎新,他没在。”我执过茶壶,给顾姑娘稳稳地续上浅红的梅花茶汤,“初五开市,也没见他。观里也不像回去住过。想着也许是回老家拜望亲朋,或者哪里出了急事,着急请他去帮忙处理?”顾姑娘双手合捧着茶杯,茶杯的水猛地一晃。“顾姑娘,怎么了?”“哦,我......我......没事,只是一时失态,请公子见谅。”我大度地一笑,“姑娘客气了。我也担心紫阳兄呢,不知他到底去了哪里?也没个讯息。也不知何时回来。”顾姑娘双眸变得水盈盈的,辛酸的语调中带着低低的叹息,“也许侠客们终究是喜欢独来独往、潇洒江湖的吧......”
楼梯上传来的喧嚷声,想来是邀请的朋友们到了,我忙起身迎接,转身的刹那,眼角瞥到顾姑娘一低头,两滴珠泪落入茶杯中,溅起小小水声,荡开浅浅涟漪。兴高采烈的友人们已经喜笑颜开奔上来,我只好站在楼梯口一一热情接待。品花听琴,觥筹交错,新年后的第一聚,宾主尽欢;顾姑娘苍白的面色也以天寒气弱轻巧地遮掩了过去。
天色将晚,将客人们一一送走后,我决定迎着夕阳的余晖缓步走一走。刚走出不到五百米,就见顾彩云的婢女翠儿神色惊慌地向我跑来,“王公子,王公子!”我停下脚步,翠儿跑到跟前,上气不接下气地道,“王公子,我们姑娘突然直犯呕吐,现在晕倒了,就在前边拐角处,您能帮忙去看看吗?”我一惊,急忙朝前奔去。掀起帘子,顾姑娘委顿地侧靠在轿身上,泪痕犹在,脸色白得像纸一样。我心下惊慌,“快,快抬到回春堂!”翠儿钻进轿子,扶住顾彩云,轿夫似有了主心骨,脚步又稳又快,一盏茶工夫便来到回春堂门口。我急匆匆地将顾姑娘抱到回春堂内里的小间,将她平放到小床上请杜老板亲自把脉。谨慎起见,我让翠儿也去门外守着,屋里只有我和杜老板两人。
杜老板细细地诊着脉,眉毛慢慢皱了起来,轻轻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接着换过另一只手臂细诊。“杜老板,怎么样?”杜老板轻捋胡须,似有沉吟,我心下自然有数,“杜老板,此处只你我二人,但说无妨。”杜老板微微一叹道,“不瞒王公子,这位姑娘已有两个多月的身孕,可体质虚弱、又长期忧思劳神,心绪不宁,方才晕倒。今后要少思多笑、开畅胸怀、仔细调养才是。”“那她的胎没事吗?要不要紧?”“我先给她开几幅调养安胎的方子,按时服用,多卧床休息,少思少忧,想来是无事的。”“好,好,那就好!那请杜大夫连同后续滋补调养的方子一并开了吧。”杜大夫答应一声,正要走出,我又拦住他的脚步,低声道,“还请杜大夫对此保密,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公子放心,老夫省的,一会儿我亲自给你抓药。”“多谢杜老板体谅。”我深深一躬。出得门来,我随杜大夫前堂开方抓药,翠儿进门看顾。待回转来时,顾姑娘已经悠悠醒来,正靠在床头默默垂泪。见我进门,她苍白的面色上微微一红,眼神既惨又愧,头一低,大颗大颗的泪珠滚滚而下。我在床前的小凳上坐定,安慰道,“顾姑娘,快别伤心了。杜大夫说,只是年底春寒,身子虚弱,多调养调养就好了,不必担心。”顾姑娘微抬起满是珠泪的双眼看着我,惊异中带着隐隐的感激,“我......”,我忙止住她的话语,吩咐站立一侧的婢女道,“翠儿,你去看看杜大夫的药熬好了没?熬好了,就端过来,顺便备点蜜饯。”翠儿答应一声,出得门去。
顾彩云就要起身下跪,我忙搀她坐好,道“顾姑娘,别这样,快坐好。”她泫然又泣道,“公子想必已经听大夫说过了,我......我......”她的眼泪像水一样不断地滴下来,“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不是因着这孩子,我真的不想活了......”我静静地坐了会儿,待她稍微平静点,道“敢问顾姑娘,这孩子的父亲是......是马紫阳吗?”她点点头,默然无声。“马兄,也不知去了哪里。他知道这件事吗?”顾姑娘抽泣了一声,眼角又有泪滚过,“他知道的。他从邻县回来后,我告诉了他,他当时还很高兴的......”她呜咽起来,泪流不止,“说是会出去筹钱为我赎身,却不曾想,自那日起一别,就再没有出现过......”她呜呜地哭起来了,“我等了又等,却毫无消息......原指望今天能见到他......可是......”她拭拭眼角的泪珠,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语调中出现一种奇异的平静,“也许是他怕了吧?他独来独往惯了,可能不想受约束......何况他是如日中天的大侠,与我这样的烟花女子一起,终究是惹人非议......”她的声音低下去。我忙安慰道,“顾姑娘,想多了,马兄也许是有什么急事绊住了脚,一时回不来吧?”顾姑娘苦笑着摇头,“公子别安慰我了。如果真是急事绊住了,他为什么不设法写信或稍信过来呢?他明知道我在等他,明知道我的情况瞒不了多久......”泪无声无息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流下。我低叹,“那......姑娘今后如何打算呢?”“原本是想等他回来,瞒过一日是一日......今天闹这么一出,妈妈必会查问,想来.......孩子......妈妈是一定不会让我留的......左不过是一尸两命罢了......”她的语气轻柔又决绝。我纵有准备,却暗暗心惊,“姑娘何出此言?马兄说不定过些日子就回来了......宋妈妈一向疼你,说不定......”顾姑娘嘴角苦笑,“公子何必骗自己呢?紫阳是不会回来了......妈妈,她一定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就让她打死好了......”我看着她,她静静地没再说一句话。
翠儿推开门,小心翼翼地端了药汤过来,顾彩云镇定地接过碗来,咕咚咕咚地喝下,又顺从地含起翠儿递过去的蜜饯。“翠儿,你去跟门口的轿夫说,让他们先回去吧,顺道告诉宋妈妈一声,说姑娘身体不适,在这先躺躺,稍好点时,我用轿子送她回去。”“哎。”翠儿乖巧地答应一声,转身端起药碗,出门去了。我起身,确定门口无人,将门关好,回身坐到床前的小凳上。她看着我。
我坐在那儿,嘴唇紧抿,从胸膛里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道“顾姑娘,事已至此,多思无益。我想,我们还是看看怎么办吧。”她奇怪地看着我,似乎在说,如今还有何法可想。我平静地回视着她的眼睛,“就由我来为姑娘赎身吧......”她的眼里满是惊诧,我继续说道,“姑娘也知道我原对姑娘倾慕已久,本就有为姑娘赎身的打算”,她眼里愧疚又起,似乎想阻止我说下去,我接着道,“现在我依然愿为姑娘赎身。如果姑娘愿意等紫阳兄,那就等他回来;如果,万一......我也愿意伴姑娘一生,并视孩子为亲生。”我顿了顿,接着道,“只是,赎身时,这些事却不必对宋妈妈说起,也不必对外人言。只说,我倾慕姑娘已久,眼见姑娘身体虚弱,心痛难忍,决定未姑娘赎身就是了。姑娘以为如何?”我一口气说完,期待地看着她。明知这对她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可我心里还是隐约紧张。顾姑娘盯了我很久很久,似乎天地间的时间都凝固了。突然,她起身啪地一下跪在我跟前,道“彩云谢公子大恩大德。我不敢指望与公子相伴......彩云愿为奴为婢,一生服侍公子和夫人,只求公子让我母子活下来......”事儿就这么定了。
赎身的事情很顺利,接下来的三五天就办齐了,宋妈妈没有丝毫为难,官府的契章更是顺当。想来一是我银钱充足,二是宋妈妈原就属意于我,三是她早就对彩云的身体状况有点猜疑吧。明面上,我们自都没说透,但总觉得彼此心知肚明。都是聪明人,想来她亦会守口如瓶,不会主动砸自己凝香阁的招牌。我把翠儿一并赎了出来,让她继续跟着彩云,一是彩云习惯了她的照顾,二是为了消息的封锁。翠儿是个灵巧的丫头,到了府里后,天天熬汤煎药,精心伺候彩云,从不多嘴多舌。
彩云的心情渐渐好起来,面上逐渐有了血色,眼眸也渐渐有了光彩;看得出来,她是盼望孩子的出生的,心里也在隐隐盼望马紫阳的归来,虽然她从来不说,甚至在我每次打听消息回来与她分享时,她也只是静静地听着,从来不问。一个月过去了,她渐渐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腹中的骨肉上了,她瘦削得身材渐渐丰腴,可腹部尚未显怀;然而每当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腹部时,她的眼睛里总是闪着奇异的光彩,恬静温柔慈爱。每每看到她这样的神情,我就觉得自己可以坐着一整天,什么都不干,就静静地看着她,便是幸福。
春光明媚的一天,我捐的吴江县令官凭下来了。我终于实现了父母要我改换门庭的期盼,从此踏上仕途,在新的地方开启了新的生活。彩云在几个月后生下了一个漂亮的女儿,五官与她颇为相似,我们为她取名叫宦娘,对她备加疼爱。宦娘半岁后,我和彩云正式结为夫妻,我主外,她主内,夫妻相随、和睦恩爱。彩云在生宦娘时伤了身子,不能再有孕了,她得知后曾张罗为我纳妾,我阻止了她,告诉她宦娘就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孩子,她顾彩云就是这一生唯一的妻子。我说的是真心话。我一出生,就什么都有了,只有仕途、彩云,是我所渴望的,现在我都得到了,我还需要什么额外的呢?我应该知足,应该珍惜这眼下的幸福。于是,在仕途上,我长袖善舞,却也力求公明,一路行来,与同僚及上司关系都不错,在百姓中口中也算个好官,次次考评优上,十六年后,我已是济南知府了;在家庭上,我与彩云一心一意互谅互让,宦娘更是聪明可爱,是我们的掌上明珠,一家三口的幸福美满有目共睹。
如果说有什么不足,那就是宦娘偶尔闹着要弹琴,这是我绝对不允许的。琴声,是我心底不能触碰的伤痛,是我不愿回首的记忆;彩云也许是因为知道这点,也许是因不想睹琴思人,在婚后就再没有摸过琴了。宦娘摸到古琴,纯熟偶然,然而其后却念念难忘,常偷偷练习。我无法跟她说出真实的原因,但每一次听到她弹琴,我就会想起马紫阳,想起十六年前的伤痛,更害怕那琴声会引起彩云的心伤或彷徨。十六年来,那暗夜下的一切就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心上,又像一只毒蜂持续啃啮着我的心房。
琴声又响起来了,我的心变得愈发烦躁。我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很讽刺。我生来富足,家风良好,为人豪阔,万物唾手可得,唯二渴望的只有彩云和仕途。然而,偏偏这两样,均非正路而得。彩云是我杀了马紫阳断了她的后路;仕途是我花钱捐来的,自从升任知府,身边基本是进士出身,我这捐官出身总有不伦不类之嫌,心内不免怏怏。我这一生读书是无望了,可是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我要怎么办呢?琴音越来越高,我的心亦愈来愈烦躁,对了,宦娘未来的女婿!如果宦娘未来的女婿可以在科举上争口气,那我也算勉强光耀门楣了!
主意一定,心里平稳多了,我缓步走进卧房。一推门,房间内竟然立着一青年男子!彩云正惊讶地瞪视着他。我一惊,问道,“夫人,这位是?”彩云愣愣地望着我,说:“他是马紫阳的徒弟!”我的心一沉,后背袭过一阵战栗:“马紫阳,马紫阳,十六年了,你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