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日更:辞职(12)雪后银装花轿红
马可
1
2005年1月2日,这一天,是农历2004年11月22。
下了一个星期的雪,骤然在前一天停了。
就在河南那个叫渔洋的小村子里,马可结婚了。
马可与波罗只提前一天才回来的。家里的事务,没用马可操一点心,请客,约人,准备应用物资。一张“战略分派”图,写在大红纸上,贴在院子里小东屋的西墙上。
谁该干什么,都写在上面了。做饭的,陪客的,上烟的,买酒的,主持的,捞肉的,生活的,送锅碗瓢盆的,每一样,都落实到了人,都提出了干的标准。
在城里要花大力气,要花大价钱去做的组织分工图,在农村,只是墙上几分钱的红纸。农村与城市,到底谁更先进,谁更落后?
2
娘说,真好。你看,雪一直下啊下,我心里就说,到俺们家三儿典礼时,雪可别下了。你看,真的就不下了。
马可结婚,娘已六十好几。
本该抱孙子的年纪,满头白发才给儿子忙婚,在农村,娘当婆婆算晚的了,但是她和父亲都很高兴。
农村人,高兴不会说,其实也不用说,脸上看一看,你就知道的。
娘的膝盖不好,里面长了骨刺,小腿悬空一动,里面啪啪作响。但是那几天里,她的腿居然奇迹般地不疼了,走路无比地轻巧。
听邻居们说,为了不让新媳妇进门看到老娘连走路都困难,娘挺卖力的。每天天不亮,就戴上手套,早早出门,去锻炼。用了好几个月的时间,从穿短衫一直到穿厚厚的棉衣,娘一天也没有耽误过。
真好,苦心人天不负。在马可结婚这几天,骨刺不见了,腿也不疼了。
娘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一切不顺都像是着了魔一样,懂得了为结婚这大喜的事让路。
娘重获自由,没有为自己高兴多少,腿能动了,上上下下,一刻不停,都在为马可忙碌。
农村里有一种说法叫“冲喜”。据说家里如果老人病了,甚至病得快要没了,用一件大喜的事儿冲一冲,奇迹就会出现。
一直觉得这是迷信,现在看来,确有道理,一件喜事,首先是一件大事,一件重要的事,会让你集中全部的精力,投入全部的热情。这样做了,心无杂念,心回清净,病便没了。
这一逻辑,严丝合缝,哪是什么迷信呢。
3
路途遥远,从山东到河南,原地发嫁,不太现实。
回到村里,波罗的发嫁地点选在了马可二姑家。二姑家在村南,马可家在村北,村子大,路不近,路线也由总管提前给规划好了。
早上八点多,迎新队伍出发了。
不用马,不用车,娘给儿子备了两顶大花轿。每个轿子四人抬,走起路来颤微微。锣鼓喧天出门去,鞭炮齐鸣接新娘。
波罗早已化好了妆,在二姑家最敞亮的那间卧室里等着了。
卧室做了布置,红床单,红被罩,红色的衣服红色的脸,连窗户上也用红纸贴着。满天满地的红,波罗就在红色包围之中,等着死心塌地爱的马可。
波罗在等马可,马可正在轿里。
大雪刚停不久,道边积雪很厚,地上冰雪初融。看上去全是白,走上去都是泥。马可两脚不着地儿,出了老家门儿,向着波罗去。
一路走,一路吹,一路走,一路颤。左旋右转,抬轿的人故意把轿子颠得大高高,节奏很明快。
坐的人心里一松一紧,看的人眼里满是羡慕。
不少嘴俏皮地开着玩笑:唉,落不着了,要不然,咱也重新坐一回。
坐一回轿,意味着重娶一回媳妇。
那成本高了去了。所以,说的人不是真想坐,听的人那是真想听。一来二去,时间真快,转眼之间,迎亲的地点到了。
下了轿,往里走,走过影壁墙,左拐一个弯,沿着农家院,拾阶进堂屋。门帘没挑开,来了挡驾人。
妇女孩子齐上阵,七姑八姨围拢来。千山万水取经易,一道帘笼迎新难。
拿红包,不给红包休想进门。认识的,不认识的,平时熟悉的,不熟悉的。脸上带着笑,故意挡着门。红包准备好了,发了一轮,又一轮,想进门,还得再表示。
在那个环节,除了钱是真的。其它都是假的。
不让你进是假的,逼你拿红包的气,也是假的。甚至进了屋,让你找鞋的难为还有让你抱新娘子的各种逼迫的心,都是假的。
所有的假之中,情是真的,爱是真的。有了这种真,那些相辅的假就更有兴致了。
记得要吃面的,记得要吃点心的,记得还要吃水果,记得还要有人出来拿着布,给新娘抹上一脸黑鞋油的。这些粗线条儿,马可只记得大概。结婚十多年之后,马可只记得波罗在结婚那天说过一句话:轿还没坐够呢。
4
千呼万唤始出来。
波罗上了轿,两桥排队走,马可的绿轿子在前,波罗的红轿子在后。一前一后,人山人海,农闲了,外出打工的也都回来了,村里原先是空的,现在人是不缺的。围着看,笑着追,指指点点,品头论足,好不热闹。
波罗家来了两个亲戚。一个姨家弟,一个是亲姐夫。
亲姐夫管摄像,亲表弟扶着轿。
别人都怕新娘子颠得难受,他在边上使劲发动,让轿夫颠得再厉害点儿。他们交流的话,隔着一层帘子,波罗听得真切。
抬轿的多是老光棍,颠新娘那是他们巴不得的欢。得了这个人的命令,那颠起来叫一个尽心尽力。
上颠下晃,左摆右摇。雪里一步一跺脚,脚下雪水和着泥浆飞老高。轿夫不怕累,波罗不怕颠,一上一下迎亲队伍来到了马可老家巷口上。
到巷口,扎住阵。鞭炮响,唢呐吹,人声鼎沸看热闹。
胡同里,雪未消,地上冰面滑人倒。咚锵咚锵咚咚锵,呜啦呜啦呜呜啦。
热闹好一番,前呼后拥中,天井里面拜天地。
5
给马可与波罗主持的人,是村里的名人。
当了几十年的支书,写了一大堆的诗词歌赋。能文能武,能屈能伸,在村里威望很高的。
讲话不用稿,声音赛洪钟。在场的几百口子人,有的窃窃私语,有的交头接耳,老支书一发话,所有人,不吭声,前面瞪大眼,后面踮着脚,伸颈仰着脖儿,都往中间靠。
一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圈儿中,站着马可与波罗,他们两人旁,就是老支书。支书正前方,是马可的父母,两人并排坐着。父亲穿了一件新皮优,上面戴着大毛领。新翻皮帽子,新高腰皮鞋,讲了一辈子的课,当了一辈子的老师,说了一辈子的话,这一刻,想说不能说,想走不能走,很是不自在,只能在这里干看着。母亲还好,平时话不多,现在很消停,一身新打扮,等着来安排。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等子老半天,父母就受了马可和波罗那象征性的一拜。还拿出红包,出了血,想一想,那一两秒钟,是他们一生当中最高的消费了。
入了洞房后,等着吃午饭。
马可印象最深的是拜天地,因为那一刻,在所有人面前,相当于马可做了一个宣誓。从这一刻起,光棍27年之后,他马可也是个有媳妇的人了。而且,天生丽质的波罗,从那一天起,也是名花有主了。
在农村,鲜花缺,牛粪多得是。告别单身,成家立业,无论在农村,还是在城市,都是大事件。从那天起,这件大事,马可搞定,美啊。
可是波罗不一样。事后多年,回过头来,对于结婚当天的事,她印象最深的,一是坐花轿,再就是吃大席。轿子坐过就坐过了,但是农村请客的场景,她至今记得清清楚楚。
6
随着喇叭声响,波罗被迎进了马可的老家院子里。
下了轿,波罗两脚没着地儿,一路都让马可抱着走。马可一直心里挺感激的,那个时候,马可只有98斤多一点,两根青筋挑个头,只是脑袋不算小,看上去也挺富态,回到老家,给马可脸上贴了不少金。
看着不太瘦,抱着还很轻。
让马可觉得气不过的是,马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抱着她大小姐往家走,满脚雪,满腿泥,呼呼带喘很艰难。波罗非但没有细细体悟爱,而是一个劲儿地看大锅。
好大两口锅,一进院子里,右侧东墙根儿,两架新搭起来的土炉上,排着两口大铁锅,直径足有一米多,锅内热水滚着花儿。哼哼的鼓风机很卖力地往炉子里面吹着,饭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结婚当天,院里请客,这是婚礼上最重要的事。吃得好不好,上得多不多,标准高不高,主人舍不舍,一顿饭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那个大碗里,盛着粉红色的肥肉片子,那可怎么吃啊。
东边是大锅,西边是笼屉,一圈又一圈,瓷碗排满了,每个碗里头,肥肉封着顶。不爱吃肉食,波罗很恶心,谁知开饭后,细细尝一口,味道记了一辈子。
马可告诉他,那是地道的河南菜,名字叫做腐乳肉。红色的东西,是豆腐乳。经过上笼蒸上个把小时,香气入肥肉,腐乳去油腻,吃着很爽口,滑顺又营养,那叫真美味。
还是挨着西墙根儿,波罗瞄了一眼,十几个人,切菜的,摆馒头的,杀鱼的,挂鸡的,各忙各的,系着蓝色没到膝下的大围裙,那叫一个忙得透不过气来。
在屋里等了一通后,终于到了开饭点儿。
昨晚换了一个新地方儿,觉也实在没睡好,现在时间久了有点饿。于是吃得特别香。波罗说,那次饭很好吃,就是道道儿太多,北屋敬了酒,西屋还要敬,西屋刚走完,天井院儿里转,敬完天井里,再到大街上,街上也是摆满了桌儿。
左一杯,右一杯,喝的虽是凉白开,灌得肚里好难受。
唉,结婚啊。不容易,父母忙了大半月,最终就在一上午。
人走桌散了,一场欢喜过。日子平淡淡,回忆日久久,不知双老辛。
7
马可报道康宝莱事件,惹怒当地两位大佬。事态紧急之中,马可就用老家这喜庆的一幕温暖自己。
但回忆的温暖,管不了身心的疲惫。
回想那几天日子,马可只用一句话形容:挺闹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