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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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我把专属于我的一张写字桌安放在客厅阳台的窗边,窗台外那一方不到一平方米的花坛里,长着我们播种的狗尾巴草,也会有风中传来的五角星花。我每天在这个窗边创作文章或是写字,间或侧看着右手边的窗台发呆。我如此喜欢倚窗写字,可能是缘于童年的深刻记忆——在那排松垮歪斜的老平房里,有一位老先生总是坐在窗边的方桌边,不停地写啊写,从我不记事一直写到我上高中,一直写到老屋被拆。

他是我的舅公,外婆的亲弟弟,一个喜欢做学问,不停写文章,时不时轻闭双眼摇晃脑袋,嘴里之乎者也地嘟囔的可爱老人。

外婆说舅公小时候不爱读书,不去学堂,于是得让他们的母亲陪着一起上课,不肯背书,不服从先生的指令。我不管外婆说的是真是假。我认识的舅公,就是一个认真到极致的文人。

只要不外出,舅公一定是坐在桌边,戴上他的老花眼镜,有时候翻阅着那些皱巴巴的泛了黄的陈年旧书,时常还发出轻柔又拖着长尾巴的读书声;有时候握着钢笔写很多很多字,像是摘抄,又像是写文章,写上一会儿,便搁下笔,低声读自己的字。他从不赶走坐在他对面,什么都不做,只是盯着他看的我。我很爱看舅公做学问,他的眼镜有时候会从鼻梁滑落下来,停在鼻尖,我想应该是眼镜腿上的挂绳阻止了它的继续下落吧,我还想,这时候的舅公究竟是用眼睛直接看书还是透过了眼镜在看呢?我喜欢他手里的书发出的油墨味,那是很年老的味道,带着灰尘的气味,纸页黄到发灰,就像老人白了的发丝;翻页前,舅公会用手指先沾一下舌头,我想这书上的味道可能更丰富了。

我更喜欢看他写字,尽管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并不知道他在写什么,他没告诉我,我也看不懂。那些字就像跳舞一样,从他握着的钢笔笔尖下出场,在绿色格子的稿纸上壮大队伍,蓝黑色的墨水也变成了我最喜欢的墨水。有时候,一页稿纸被图得乱七八糟,到处是圈圈画画,横线曲线,每次看着这样的一页纸,舅公总是一边摇头一边叹气。然后,从老花眼镜的镜片后面抬起双眼看着我说:“要重新写喽。”我从镜片的前面看见他被放大的眼睛,懵懂地冲他点点头。

有时候舅公会用收录机放一盒磁带给我听,是关牧村的歌,他很喜欢。我一下子觉得自己好忙,又要看着舅公,又要听着歌,还要扭头看看窗外院子里的果树和月季花,橘子树石榴树都是舅公栽种护理的,月季是外婆的宝贝。

退休后,舅公不常回小岛,我忽然觉得孤单失落。他不在时候,我也在那张桌子边做作业,我也用蓝黑色的墨水,可是我不能学舅公那样从笔尖让字跳舞,也不能学他那样低头让眼镜滑到鼻尖,然后抬着眼睛看书,妈妈说:“不要学舅公,这样会看坏眼睛,而你本来就是一个远视眼的小朋友了。”我却开始担心舅公的眼睛了。

大概是从我知道了外婆和舅公的大哥,我的大舅公是小岛的一名抗日革命烈士,我才知道了舅公的笔尖在写什么。

他提着那只黑色皮革公文包,坐了两个小时的轮渡,又回来老屋了。我抱着书包,坐在他对面。他写他的英雄事迹,我写我的小学生作业。他轻轻翻书,我也轻轻翻书;他一口气写很久很久,我也一直不停下;他把圈画过的文章誊写到新的一页,我努力把自己的作文再修改一遍……他透过老花镜片看着我,我抬起头得意洋洋地笑。我们共用一瓶蓝黑墨水,我们的纸页上出现一样颜色的字。

窗外的石榴红了又红,橘子黄了又黄;月季花一簇接着一簇。

上中学后,我把我的小作文寄给杂志社投稿,舅公把他写的文章寄给县志办公室。可是我们都不太顺利,我的文章石沉大海,他的要求屡屡碰壁。我希望看到自己的文章印成铅字,他希望他哥哥的事迹可以载入史册不被遗忘。为了各自的目标,六十多的舅公和十几岁的我都没有放弃。舅公在市区的日子里,我独自在窗边写作业改文章;舅公回来了,我们继续面对面坐一起。屋子里安静极了,只有写字声和书页声。

舅公的钢笔字很独特,小时候我看它们像是在跳舞,后来能看懂草书了,就更喜欢那看似柔软实则坚韧有力的笔画。他用食指勾住钢笔,拇指搭在笔上,让它竖在虎口,有点像握毛笔似的,然后轻松带着笔尖游走;我学不来,只是用食指和拇指用力握住笔,用尽手腕的力量,控制笔的走向和力度,努力写出好看的字来,而我写上一会儿,就累了,中指躺笔的关节处生出了一个老茧,会疼。可舅公从没说过写字会累会疼。

后来,我的作文终于发布在校刊,再后来拿到作文比赛的第二名,奖品是一支钢笔。舅公的心愿也终于实现,大舅公的英雄事迹终于被编入县志,在定稿前,舅公还经过反复核对,对错误处提出了修改意见。而此刻,我已经长大,舅公也更年老。

尽管舅公百般不情愿,我们的老屋还是被拆了。窗边的书桌被割成了“两半”,我的书桌在二楼新家的窗边,舅公的书桌在四楼的窗边。往后的日子,不只是在小岛,我们的书桌其实无处不在。

我的爱人第一次跟我去了小岛烈士陵园给大舅公扫墓时,看到了陈列在纪念馆里的出自舅公的一幅毛笔字,他即刻被这幅字震惊:“舅公的字这么好看啊!”他的感叹让我惭愧,这幅字和其他好几幅字,原来都一直挂在老屋的一面墙上,我从小每天从它们面前走过或停留,也试图去认读那些字,却从不曾发现,那些字是这么优美有力,它们不属于任何“体”,是舅公独特的作品——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写的,而我竟从来没见过舅公写毛笔字,那和钢笔字一样美妙的呈现,和他的文字同样用心的创作。

那时候的我一定没想到自己会在中年重新爱上写字,喜欢每天写一些字后得到的收获感。我也终于体会到写字时起伏有度的感觉,真的不会觉得很累;当钢笔笔尖在薄薄的纸上游走出独一无二的字,我仿佛又看到了舅公的执着,那十多年的光阴里,他把内心的力量从笔尖传递开来,是使命一般的志在必得。而坐在对面的我,便从这份长久的力量里滋养了一份热爱,直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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