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桌上的钢笔又漏墨了，蓝黑色的墨水洇在稿纸上，像朵没开好的花。我捏着笔尖往外渗墨的钢笔，突然想起巷口的老陈头——他总坐在小马扎上，面前摆着块玻璃板，上面摊着各种钢笔零件，笔尖、笔舌、墨水囊，像堆闪着光的小银豆，阳光照在他的老花镜上，亮得晃眼。
老陈的修笔摊在新华书店门口的台阶上，摆了二十多年。摊儿就是个半旧的木盒子，盖儿掀开当工作台，垫着块深蓝色的绒布，防止零件滚走。盒子里的家伙什真不少：大小不一的镊子、磨得发亮的小锉刀、缠着胶布的放大镜，还有个铁皮盒，装着各种型号的钢笔尖，金的、钢的、弯的、直的，用棉纸裹着，整整齐齐。他总穿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口袋里别着两支钢笔，一支英雄牌，一支派克，笔帽磨得发亮，说是"样品，让主顾看看修好的笔啥样"。
我上小学那阵，最宝贝的是支红色杆的钢笔，是爸出差带回来的，写起字来"沙沙"响，比铅笔舒服多了。有回练字时不小心摔在地上，笔尖弯了，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像条瘸腿的蛇。我抱着钢笔往书店跑，老陈头正眯着眼给一支钢笔换笔舌，镊子捏着比米粒还小的零件，手稳得像钉在桌上。"丫头，笔咋了？"他抬头笑，老花镜滑到鼻尖，露出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看这笔尖，准是摔着了"。
修钢笔是个细活儿。老陈头先用小钳子夹住笔尖，轻轻往外掰，"咔嚓"一声，弯了的尖儿直了过来。再拿起细锉刀，"沙沙"地磨，磨得笔尖发亮，像颗小月牙。他把笔尖安回钢笔，蘸点墨水在试写纸上一画，"你看，顺溜了吧"。纸上的笔画又直又匀，比原来还好用。我要给钱，他摆摆手，"这点活儿，不要钱。以后写字小心点，钢笔跟孩子一样，得轻拿轻放"。那天他从铁皮盒里摸出个备用笔尖，用棉纸包好塞我兜里，"备着，万一再摔了，自己换也方便"。
摊儿前总围着看书的学生。有个戴眼镜的男生钢笔堵了，写不出字，急得直搓手，老陈头往笔胆里灌点清水，对着太阳照了照，"墨水里有渣子，得洗"。他捏着笔杆轻轻晃，清水变成了蓝黑色，"好了，吸新墨试试"。男生写了个字，眉开眼笑，"陈爷爷，您太神了"。老陈头就嘿嘿笑，指着试写纸上的字，"写字得用心，笔才听话。你这字飘，得练练腕力"。
夏天的台阶被太阳晒得发烫，老陈头就把摊子往书店的屋檐下挪挪，放大镜在阳光下聚成个亮斑，照在钢笔尖上，"滋滋"地响。他修笔时总爱讲钢笔的故事："这支派克是1956年的，比你爸岁数都大，当年是进口货，金尖的，写起来跟丝绸似的"；"英雄牌最实在，老百姓都用得起，笔尖硬，摔两下也不怕"。我们小孩就托着下巴听，看他用镊子夹着笔尖转圈圈，像在跳芭蕾。
有回我考试没考好，趴在台阶上哭，钢笔扔在一边。老陈头捡起钢笔，往我手里塞了块水果糖，橘子味的，"丫头，哭啥？字写不好咱练，笔坏了咱修，啥事儿都有办法"。他把我的钢笔拆开，重新上了墨水，"你看，这笔尖多精神，跟你一样，摔两下还能写"。那天他教我怎么保养钢笔，"用完要盖笔帽，别让墨水干在笔尖上；灌墨别太满，留点儿空，不然容易漏"。那些话，比老师的批评还管用，我攥着修好的钢笔，突然觉得有劲儿了。
上初中后，开始用中性笔，写起来快，还不用灌墨水。可我总惦记着老陈头的修笔摊，路过时总爱停下看会儿。他的背慢慢驼了，拿镊子的手有点抖，试写纸上的字也不如从前挺拔。"爷爷，还修笔呢？"他抬头看我，眼睛里的光软了软，"修，总有人还在用钢笔。你张老师备课就爱用钢笔，说笔尖划过纸的动静，让人踏实"。他指了指摊上的钢笔，"你看这金尖的，写出来的字有筋骨，不像中性笔，轻飘飘的没分量"。
后来书店改成了文具超市，卖的全是按动中性笔、可擦笔，花花绿绿的，没人再用需要灌墨的钢笔。老陈头的摊子挪到了超市门口的角落，木盒子上蒙了层灰，试写纸上的字稀稀拉拉。有回我去买本子，看见他在给一支旧钢笔上墨水，动作慢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爷爷，这支笔是谁的？"他笑了笑，"我的，写了一辈子字，离不了"。
前年冬天，超市门口的角落空了。收银员说，老陈头走了，肺炎，走前让把那些钢笔零件捐给学校，"说让孩子们知道，以前的笔是咋修的"。我去学校的陈列室看，果然看见个熟悉的木盒子，里面的钢笔尖闪着光，试写纸上还有老陈头的字迹，歪歪扭扭的，却透着股认真劲儿。
现在我还在用那支红色杆的钢笔，笔尖换过好几次，都是老陈头给的备用尖。写稿时墨水偶尔还会漏，可我总舍不得扔。有回漏墨洇了纸，我想起他说的"留点儿空"，就少灌了点墨水，果然不再漏了。阳光照在笔尖上，亮闪闪的，像老陈头的老花镜反射的光。
原来有些东西，就算被新物件替代了，也照样在心里扎根。不是钢笔有多贵重，是老陈头捏着笔尖的糙手，是试写纸上的墨迹，是橘子糖的甜味，是那些被钢笔尖划过的日子，一笔一划，都刻得实实在在。就像老陈头说的，写字得用心，日子也一样，得有筋骨，才站得住脚。
风从窗户钻进来，吹得稿纸"哗啦"响，漏墨的钢笔静静躺着。可我总觉得，老陈头还坐在书店的台阶上，阳光照在他的老花镜上，钢笔尖在试写纸上"沙沙"走，那些声音里，藏着墨香，藏着耐心，藏着一个老人对日子的认真，轻轻巧巧，却重得让人忘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