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对同学聚会总提不起劲儿。
近些年,心态发生了变化。现在,我是既爱独处,也爱热闹,既爱怀旧,也喜新潮。也越发明白,聚散有缘,皆为可贵。
腊月二十九这天,是大寒。按照同学群相约,今天我们中学同学相聚。二十六年前,我们从不同乡、不同村奔赴这里(当时是区重点中学)求学。在这里,我们一起度过了人生最艰苦的三年岁月。
当时,因为唯一的公路正在修建,从乡到区十几里路,靠走。那时候我才十岁。因为村里的伙伴们都留在乡中学就读,我要独自下山,穿过一重山一重水,越过层层叠叠的稻田,走过阴森森的坟地。每到坟地处,我便风一样地奔跑(上大学后,我长跑全班女生第三,不知道与这个有没有关系)。至今想想,依然有点后怕,有点意难平。而今得知,走路的其实不止我一人,只是我们走的不是同一条路。
教室是低矮的平房,盖着瓦。一排教室外有一块土坪。教室外有高高的树,不知名,开白花,落在地上踩起来有点响。春风吹来,花落满地,我们下课就去捡花。有个爱捡花的女生,脸像花一样白,有一天突然晕倒了,后来才知道她一直低血糖,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低血糖”。
春雨瓢泼,下了好多天,教室外的墙洞里突然飞出一大群白蚁,涌进屋里来,嘤嘤绕绕。听说白蚁是专门啃棺木和吃腐烂尸体的。这不稀奇,听说我们的学校就建在坟场上,但再上溯,这里发生了什么,死了什么人,我们就不知道了。倒也不害怕,只嫌烦心,我们用书本拼命扇,拼命追赶,却怎么也赶不走。
冬天很冷,上课时,脚是僵的。一下课我们就被班主任赶到外面,原地跺脚,或者靠墙站,一起挤油渣(你挤我,我挤你),浑身暖和了再回课室。现在回想,那时候实在是穿得单薄(但那时候不觉得单薄,因为已穿上了自认为最厚的衣服鞋袜)。
总是停电,白色的电炽灯管总是坏。白色蜡烛是我们的必备品,两毛钱一根。晚自习时,一停电我们就兴奋。但绝不超过两分钟,很快就自动冷却下来。我们就着微弱的烛光读书,写作业,不管有没有老师在。
高大点的男生去锅炉房把开水抬到教室,然后由值日生舀出来分发到窗台上的小杯子里。之后,我们再把杯子端进教室,放到自己的课桌上。有一次,坐在我前面的男生不小心撞倒了我的水杯,开水洒在了我的手上。为此,班主任还让他赔偿了两元钱。他家住在街上,两元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但我为此十分内疚,总觉得那开水顶多只有八十度,并不太烫,校医给擦了点药就没事了。有意思的是,他是今天聚会的召集者和组织者。
我们提着桶去河边洗衣服。河水湍急,并无护栏,一级一级码头,慢慢走下去,下课时间集中洗澡洗衣,人有点多。现在想来,当时的管理如此大意,放到现在,一切都不可能发生。也不知有没有出过什么事故。疑惑的是,到底是什么成就了学校和家长对我们的放心?
下大雨的时候,河流涨水,一片浑浊,所见都是黄泥色,一股腥气从河里弥漫上来。自然洗不了衣服。可是雨一直不停。男生们无所谓,女生开始用桶接雨水,一点一点聚成一桶,再洗衣。然而,晾上去的衣服总也不干。
汽笛声响,船来了。我们排着长队,提着洗衣桶,去河边。一船的白萝卜,不知道从哪里来,但知道它们要到哪里去。我们轮流走到摇摇晃晃的船上,把萝卜捡进桶里,提到大仓库,然后爬上一个高高的木梯子,将萝卜倒进黑暗无边的大池子里,一同倒进去的还有大块大块的粗盐——最后它们就变成了我们餐桌上的腌萝卜。吃到嘴里的腌萝卜很咸很咸,还总有一股煤油气,我们一边吃一边怀疑地问:为什么会有煤油气呢?
食堂就是大礼堂。一排一排摆满了八仙桌,油腻发黑,丝毫不见原来的木色,似能刮出一层垢来。听说这所学校原来是高中,父辈们就在这里读过书(我回村后与一位年近七十的老伯母谈及,方知她也在此读过书,对腌萝卜记忆深刻),如此也难怪,这桌,这盆,都有着悠久的历史了。桌上编了号,1席,2席,如此下去。一席是八个人,分发一屉饭,铝制的长方形饭屉,从蒸笼房拿出来放到桌上,一屉刚好被均匀地划成八块。扣在餐桌上的方铝盆,永远油乎乎的(我们没有洗洁精,没有热水,根本没法把它洗干净)。
食堂的师傅挑着两大桶菜过来,一桌一桌掀开铝盆,一瓢一瓢舀出来,倒进去——那瓢的把总是特别长,舀出来的菜总是南瓜或者腌萝卜,南瓜总是不去皮。每席设席长一个,负责分菜分饭,洗盆则轮值。席长翻翻捡捡,找不到一点荤腥,最后找出一两片煮菜的油渣,全桌人盯着——现在的孩子早已不知道席长是个什么官儿了,它随着幸福生活的到来而退出了历史舞台,但它实实在在承载了那个时代农村读书娃的辛酸。
校门口有一家小商店,老板娘是生物老师的妻子。生物老师又矮又丑,师母却又高挑又漂亮,眼睛清澈明亮,头发很长,乌黑。店门口支一口大蒸锅,里面蒸着馒头和肉包,热气腾腾的,香得让人垂涎欲滴。店里面有一个长长的玻璃柜台,柜台上摆满了装有零食的玻璃罐子,盖子是打开的。师母左手握着一杆小小的秤,右手往罐子里抓零食。她手脚麻利,算数精准,一边秤一边就算好了价钱。废弃的书页一卷,就是一个锥形的小窝窝,称的零食倒进去,一窝几毛钱。买东西的同学不多时,师母热情地招呼行人,她也曾喊过我:“仔仔妹几(注:小小姑娘、小不点的意思),过来买馒头吃啊!”
河边有家医院,我去过一次。里面阴森森的,没什么病人,好像也没什么医生。那次我肚痛难忍,无法直立,最后跑到附近的一个姑姑家。这个姑姑是小学老师,她放下课堂,带我去了河边医院。医生说是肠炎,立马开了点滴给输起来。点滴输得很慢很慢,时间过得很慢很慢。姑姑坐着陪了好一会儿,眼看还遥遥无期,只得先跑回去照看学生。就这样,她来来回回跑了很多趟,我才终于输完液。
但我们有全区最好的老师。他们用爱与智慧,给那段岁月铺上了温暖明亮的底色,而艰苦的生活,反而成了不足为重的细节。
初一初二的班主任是地理老师,他的书法那么好(聊起来才得知,我们都曾在暗地里模仿过他的笔迹笔锋,这应该算是我们的书法启蒙),看着板书就是享受。不知道他会不会画画,倒是无数次见他画中国地图——拿起粉笔,一笔到底,完美的中国地图就呈现在眼前。他讲课不快不慢,像踩着音乐跳舞,完美的节奏控制,一支粉笔写完,课也刚好讲完。
语文老师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这在我们乡村,是多么洋气的一件事啊!第一次听到老师开口说话,我就深深迷上了那言语间的抑扬顿挫,像音乐,那么美。她的作文批改就像一封一封简短的信,谆谆言语,字字情真,用精准的点评和深切的爱意,给每个人鼓励肯定,点亮了很多人的文学梦。初中二年级的一天,老师让我把课桌搬到操坪上,参加全校作文比赛。校长在大喇叭里播报作文题目:“我最爱读的一篇课文。”那次作文,我获得了一等奖。后来,老师让我单面誊写再交给她。再然后,我妈来学校看望我,我还没下课,她站在文化长廊里等,读到我的作文,泪流满面。
物理老师,为了让我们明白一个原理,自己连夜制作实验材料和实验工具。我那时是真喜欢物理,每次考试都是满分。我后来高中进了文科班,大学进了中文系,没有人知道我曾经还做过物理梦。
初三时的数学老师,是全区特级教师(我的同学说当时全县仅有四个,我那时候根本不知道这些),不仅数学教得好,班主任也当的好,为了锻炼我们的胆子,他让我们每天晚自习前轮流上台唱一首歌。我记得那么清楚,我唱了《永远是朋友》,唱了《成功靠自己》。
……
用我们自己的话来说,我们的老师,任意拉一个出来放到现在,都能成为备受喜爱、有实力的网红老师。但他们又明显与网红老师不同,网红老师追求吸睛和吸金,他们却走进了我们的心里,播下了希望的种子。
时隔二十六年,与君分别后,各有各的方向,各有各的生活,但因为生命里的这一段交集,因为这一段属于我们共同的记忆,我们从不陌生。
所有的开头都是:你还记得么?
所有的回答都是:记得啊。
因为中学不在乡中学就读,我和村里的伙伴们自此分道扬镳。一直以为,这一块记忆只能属于我一个人了,它将随着我年龄的增长而慢慢淡化。没想到,时隔二十六年,还能有鲜活的细节补充进来,并且,将会继续补充下去。
这是一部珍贵的著作,它由我们共同记忆撰写而成。
这是我的中学时代。
也是一个农村女孩生命成长的黄金时代。
自此之后,我背负行囊,越走越远。
(注:为配文需要,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