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当何叶步入教室时,十一班学生的表现仿佛是和他初次见面,眼里保持着陌生的距离,拘谨而礼貌。似乎在迎接一位归来的英雄,没有人知道他的经理,但能够明白他此刻的心情。于是大家都欲言又止地磨蹭嘴唇,生怕任何一句不该说的话都成为刺激何叶的导火索,他们不想失去希望。
铃响起没一会儿,韩懿和舒薇恩便一起走进门框,教室里顿时无比安静。不用说,也知道将要发生什么,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结果;不,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结论,它将指引十一班接下来的方向,一个历史性的变革。何叶不会懂得臧承吾的慌张,更不会懂得自己在这场变革中的作用,他不明白一切复杂的事物,只会简单地去实践。看见同桌轻松的神情,臧承吾也放下了压力。
韩懿跨上讲台,稳定的情绪没有特别的澎湃或沮丧,就和平时上课一样,悲伤的脸庞略有严肃。他拿起一根粉笔,转身在黑板左侧写下100,然后回头开口说话。
“试卷的总分为100分。”说着,韩懿在黑板右侧写下82,“这是殴樊的成绩,82分。在没有系统复习的情况下,要默写三年的课本内容,已经算是非常不错的了。”接着,他转身继续写下另一个数字,“12分,这是十一班的平均分。”
仿佛两个阶级的对立,上流社会与下等社会差异,这便是现实的残酷。大家清楚明白地知晓了自己的位置,在竞争的链条中,是可以被割舍放弃的末端。臧承吾忧虑地看向同桌,眼里流露出畏惧与胆怯,这便是自己所害怕的——何叶会像妈妈那样被当做一个遭受众人凌辱的怪物。
“而这个,是何叶的分数。”
白色粉笔在黯淡的黑板中央画下竖线,宛如一道裂缝里透出的白光,强烈、刺眼。就算只有十几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啊,舒薇恩难过地望向学生,他们还在期待,期待有人能宣布自己不是笨蛋。终于,韩懿写完了最后一个数字——是9。何叶的成绩是19分么,等等!数字9不在1的右边,而是在左边,也就是说,何叶的最终成绩是91分!舒薇恩目瞪口呆地盯住黑板,情不自禁地捂住了滚烫的脸颊;而韩懿,正温良地看向学生,去观察每一张脸的每一双眼。
喔呼——!
这不是平日里听见的声音,它是一种原始的咆哮,野兽追捕猎物时来自心脏的咆哮;它是一种庄严的宣告,人类制造工具时来自大脑的宣告!这呐喊,是多么蛮荒,多么陡峭,是隐藏在基因里被激活的自我!这帮学生啊,声嘶力竭地叫嚷;这群孩子啊,握拳振臂地摇摆!在十一班的教室里,那些被忽视的课本,它们将拥有属于自己的灵魂。
在这场疯狂庆典的对面,在另一间气氛压抑教室里,某人膨胀的血管在太阳穴附近如蔓藤生长。一定是那里搞错了。殴樊满意自己的成绩,即使让全校学生进行默写,也未必有人比他的分数更高。上午的画面还历历在目,何叶的全力以赴令他感到震惊,或者说——不安。那个傻子怎么可能会是读书的料?殴樊双手放在桌前,紧扣的十指相互交叉,刑具般地自我折磨。指甲泛白,指尖暗红,手背结疤的裂缝渗出血液,越流越多,越流越痛。
十一班的欢呼仍在继续,一座死潭之下的火山。爆发!把受够了的冷嘲热讽统统熔化,全都爆发!张明瀚面色阴沉地站在一班教室门口,他本可以却没有去制止这嘈杂的干扰,于是关上门开始讲授新的内容。
“上星期视频里的那些孩子,他们在磨神县,有谁知道这个地方吗?”
学生安静下来,他们看看韩懿,又看看舒薇恩,摇了摇头。
“在遇见你们之前,在来这里之前,我在山区支教。当然,我不是自愿的,因为我女朋友想去。”
台下响起一阵窃笑,不这么说,大家总有一天会把韩懿当成牧师。黑色外套,不苟言笑,执着地履行圣经般教条的信念。舒薇恩撩拨了一番耳鬓的发丝,浅笑着望向韩懿。
“一个非常落后,非常贫穷的县城。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根本无法相信中国还存在这样一个地方,仿佛从现代社会回到原始社会。而我去的村寨则更加偏远,越野车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开进山区,而我则吐了一路。第一次和那群孩子见面的时候,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像是发现了外星人,别笑,这是真的。学校是一片开辟出来的荒地,两个房间,一个是教室,另一个是宿舍,都简陋得勉强可以遮风避雨。
知道吗?这些孩子会在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做出选择,要么进城打工,远的便去沿海;要么留下来,重复祖辈的生活。而他们祖辈的生活,也许养一些牛羊,也许种一些土豆,由此换取仅能为此日常开销的收入,相信我,他们的日常开销已经不能再低了。然后,这些男生女生会在20岁左右有小孩,幸福的情绪不会减轻生活的压力,负担越来越重直至麻木,就像他们的父辈。要么,在陌生的城市里像个机器上的零件,做最多的工时,拿最少的工资。有好多人甚至愿意日结,用网络代替神经,只要钱还够用就不必工作。到最后,有人会无法回去,而回去的,重复祖辈的生活。
各位,你们觉得现在的人生很糟糕,相信我,那些孩子会不顾一切地想要你们现在的生活;不是因为可以吃得更好,睡得更香。是因为可以拥有更多的可能,做出更多的选择,见识更好的未来。”
而我却只把教书当成无处可去的工作。
自己永远体验不到韩懿的感受。和学生一样,舒薇恩陷入沉思,有意识地挖掘更深层次的意义。可那是什么呢?一定是与梦想有关的,她猜,但又不像。
“那么,”韩懿亲和地说,“还想知道什么。”
“为什么叫你船长先生?”
有学生喊道,其他人立刻积极地附议,大家都好奇的不得了。舒薇恩也饶有兴趣地盯着韩懿看,嘴角绽放着不易察觉的斑斓。
“这个,”他望了眼舒薇恩笑着说,“我以前是在育坚中学读书的,基地班。”
哇噢——
台下响起一阵惊呼,舒薇恩也赞叹地挑起一根眉毛。作为本市的重点中学,育坚中学是所有家庭的必争之地,一个通往大学的制造厂商。
“基地班。”韩懿皱起额头,佯装出厌恶的神情,“难道没有人觉得这是一个恐怖主义组织?”学生前倾身体,哈哈大笑,“实际上,还真是。”他们笑得更欢乐了,似乎从未这样开心过。“平行班,火箭班,基地班,排名要分先后。可问题是,就算最好的班级也有最后一名。
“高中三年,我玩了两年半,就像你们。可怕的是,每一次考试都是中等,基地班的中等意味在平行班也是前十名,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我简直就是个天才!直至高三下期第一次考试。”
“班级名次打印在一张A4纸上,按照以往的惯例,我的名字应该出现在这个位置。”盯着摊开的手掌,指腹点击透明名单的下方,愁眉苦脸的模样每位学生都似曾相识,“可是并没有。”韩懿撇嘴说,“一看底部也没有自己的名字,心想,该不会还进步了吧,于是往上看,还是没有;再继续往上搜索,还是没有;不能再往上看了,再看就是前十名了。这是怎么一回事,难不成打漏了?”
“忽然之间,我想起来了,我想起在单子背面还有名次,于是——”韩懿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将手里的透明名单翻转,“噢,原来在这里,倒数第五名。”十一班学生对老师年轻时的遭遇表示幸灾乐祸,仿佛韩懿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我以前只是知道自己的成绩差,但没想到是,竟然有这么差——倒数第五名!”
“那一刻,我很害怕。”韩懿自嘲说,“不想再待在基地班,撑不住那么大的压力只想去平行班混到高考。放学后,我去办公室找到班主任一五一十地坦白了自己的想法。他说好,只要下次考进前二十名就准许,否则别人会觉得是在变相提高班级升学率。听到这个简直开心极了,可自己哪有信心;于是告诉朋友,在知识的海洋里我不过是一具浮尸。但我的朋友,我们组成了一个两人的团队,相互鼓励,相互监督——”眼带笑意的停顿令他回到过去,舒薇恩站在一旁享受这故事的美好,“整整一个月,一点睡觉六点起床,和朋友一起为了退出班级而努力。”
“一个月后,我做到了。”学生和韩懿一起燃起希望,“当得知是19名时,我兴高采烈地找到班主任,请他帮助自己退出班级。结果,班主任敲了一下我的脑袋,说,你这种人,就是欠收拾。多么显而易见的算计,但当时就是栽了进去。最后,我继续留在基地班,没日没夜地学习。高考结束的那一天,朋友朝着我大喊,船长先生,在知识的海洋里你已经不是浮尸啦,船长先生!”
原来这才是你。
舒薇恩越发肯定眼前这个男人是值得了解的。
“把自己放在未来,”韩懿说,“你坚持什么,就成为什么。”
我会成为什么呢,我在坚持什么呢?
推开房门,屋外的白光向里延伸,踏上去便进入另一个世界。不开灯,就看不见悬浮的尘埃,黑色的客厅占据了大面积的深蓝。刚在躺进沙发没多久,手机便响了起来。
“视频有用吗?”
“非常有用。”
“我可是特地跑到县城做的。”
“杨羽,非常感谢你。”
“你猜怎样?来了个南非支教!”
“真的?”
“说起来你可能不相信,长得超级像查理兹塞隆,就那位奥斯卡影后……”
“我知道查理兹塞隆是谁。”韩懿质疑说,“她为什么不留在南非啊,那儿也需要帮助,还是自己的国家。”
“这个世界共同的情感除了音乐,还有孩子。原话,她说的。”
“你还真是为她着迷啊。”
“能遇上这么漂亮的女人,那是当然了!”杨羽说,“梅子姐还期望下一个来支教的人长得像基努里维斯呢,真是太异想天开了。”
“杨羽,我为你想了个噱头,也许可以解决设备和人员的燃眉之急。”
“你说。”
“老外教中文。”
“什么?”
“老外教中文,多国际化啊。”
“去你的。”杨羽停止大笑,“谢谢,这是我最近听过最有趣的笑话了。”
“出什么事了吗?”
“又有孩子不来学校了。”
“我……”
“别自责,就算你在这里也阻止不了,我们都有事情需要处理。你做好你的,我做好我的。”
“……”
“顺便说一句,视频最后的女孩挺漂亮啊。”
“什么女孩?”
“你发给我的视频,她也是老师?”
“我不……”
“等等。电箱又烧了,我得去看看。”
还没来得及说再见,便断掉了通话。韩懿翻开笔记本电脑,点开之前用手机拍摄的视频,把进度条拖到最后。画面上,教室外的舒薇恩宛如首次出场的女主角进入镜头,惊讶之余所流露出的羞怯让人心生怜爱。韩懿不知道,镜头为何会停留这么久;更没有想到,自己想让时间也停留那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