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虽然改革开放已近二十年,但鲁北地区农村依然不富裕,靠一亩三分地生活的农民一年到头的收入勉强能够糊口,必须精打细算过日子,饭桌上一日三餐馒头咸菜玉米黏粥,时令的蔬菜炒得时候也不会放肉,冬天只吃大白菜,鸡蛋也是不常吃的。因此,孩子们多数都是营养不良、面有菜色,细胳膊细腿,没有多少力气,即便这样俭省节约,遇到大事小情的还要求亲告友拉饥荒,就连交十几块钱的学杂费书本费,也拿不出来,婚丧嫁娶随份子,孩儿生日养满月,更要借钱。
那时我在读初中,哥哥读高中,正是饭量大、花钱多的时候,父母是农民,家里的日子同样过得挺紧巴,哥哥高中入学的学费是爸爸粜了一牛车麦子凑起来的,我初中入学的学费是挨家挨户收赊欠的香菜种钱凑起来的,虽然我讨厌吃香菜,厌烦香菜的气味儿,可从那以后,对香菜多了一份感激之情。农民从土地里刨食儿,对能换钱的农作物,都是充满敬意的。在场院里秋收的时候,母亲总说:“别小瞧这一粒一粒的棒子粒儿,捡起来就是粮食!”那是让我珍惜她的劳动成果。鼓励我们学习,也用类似的比喻,“学成了如禾如稻,学不成如蒿如草!”
入冬以后,赋闲在家的劳动力比比皆是,一个个无所事事的青壮年男子或是溜墙根儿晒太阳,或是聚在一起下棋打扑克打麻将,女人们纳鞋底儿做棉鞋,或是烧火做饭,时间就这么无聊地打发。也有些过日子心气儿强的,去天津北京德州济南等周边城市收废品、蒸馒头、卖水果、做些小买卖,纵然是发不了大财,也比在家闲着强。
那几年冬天偏冷,而且下雪频繁,北村大娘家自制冻疮药,已经卖了两个冬天了,青霉素药瓶那么大瓶的药水儿,一瓶就能卖两块钱,利润相当可观,患者涂抹在手上或脸上的冻疮部位,也能起到一些效果。父亲萌生了一个念头,何不从大娘家批发冻疮药到外地去卖,或许能挣点儿钱。同村的三哥在德州蒸馒头,就投奔他吧,有个帮衬,总比去别处没认识人强。
打定了主意,就开始行动。
那天晚上,我放学回到家,吃过晚饭后,父亲领着我,拎着扁担去了三里路开外的北村大娘家,大伯和大娘正带着他们三个儿子一起往小瓶里灌装冻疮药水。也不分里屋外屋,到处都是瓶瓶罐罐,那段时间经常停电,所以点着蜡烛照明,烛光昏暗,映照着他们一家五口人忙碌的身影。看到我们来,大伯洗洗手陪我们说话,大娘领着孩子们继续干活儿。我和父亲走进里屋,满地的药瓶和各种原材料直硌得脚荒,屋里一股怪怪的药味儿。大娘家的三个儿子其中一个比我大一岁,另外两个都比我小,看到我来很热情地和我打招呼。他们也都在上学,多一个人就多一个吃饭的,好在大伯大娘常年做小买卖,日子也算好过些。扒拉个空儿稍坐了片刻,叙了叙家常,大伯介绍完冻疮药的用法后,把装好箱的冻疮药让我们抬走。
月上中天,银光洒满大地,地里的麦苗被刚下过的一场雪覆盖,田间地头的枣树和苹果树都掉没了叶子,树枝上挂着一层雪,天上的星星不多,月光和云彩把周围的天空映衬得格外纯净。我和父亲用扁担扛着一大箱冻疮药没走大道,抄麦子地里的近路从大娘家往回走,有一段路还是麦子地的畦埂,现实生活中的田间小路,没有诗词歌赋中描写的那么优雅,《桃花源记》中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以及刘文正唱的“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蓝天配朵夕阳在胸膛,缤纷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那种意境和闲情逸致,只能在文学作品和电视画面里有,真正的农村是没有的。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沟沟坎坎,有的田埂上存着积雪,有的小路上雪化了,冻着薄薄的一层冰,走上去直打滑,弄的棉鞋上和裤腿上泥泞不堪。虽然我的身量和父亲一般高,然而毕竟才十几岁,身体也不壮实,尽管父亲把药箱子使劲往自己身边拽,扁担压在我肩膀上的分量十分有限,但即便这样,我也觉得硌得肩膀疼,走起路来直摇晃,三里多远的路程,中间歇息了好几次。惹得父亲直打趣我:“你啊,就和咱家那头小牛儿一样,新学活儿,不会使劲儿,还得继续摔打。”
第二天一大早,我还在睡梦中的时候,父亲就带着一大箱冻疮药坐大巴车去德州了。
十冬腊月天,天气越来越冷,大雪一场接着一场,路上没法骑自行车,因此不能回家吃中午饭,我每天早晨带上干粮和咸萝卜条步行去七里路外的乡镇中学上学,中午从食堂里接一铁水筲的开水,和同学们一起在教室里吃饭。
父亲到了德州以后,找到了三哥蒸馒头的地方,三哥在馒头房里搭了个临时的床铺给父亲睡觉用,铺盖都是三哥的。为了省钱,一日三餐,父亲都是吃馒头咸菜,早晨出门带上一大塑料杯热水,水杯不保温,到不了中午就凉透了,加上天气寒冷,风雪交加,出门在外的人有说不尽的艰苦。父亲白天背着冻疮药在德州市里走街串巷叫卖,晚上回三哥的馒头房休息。蒸馒头也是个辛苦活儿,凌晨三四点钟就要开始准备,和面机隆隆作响,睡觉也睡不着,父亲便起来和三哥一块儿搭把手蒸馒头。
父亲已经出门十几天了,我和母亲在家一方面盼着天冷多卖点冻疮药,另一方面担心天冷是不是父亲在外面受罪。那时正好学到了古文《卖炭翁》,我们的心情,就是“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我背着干粮咸菜和书包行走在上学放学的泥泞道路上,父亲背着冻疮药箱行走叫卖在陌生城市的街头巷尾;我在风雪中仅经受一个来小时,父亲要在严寒中要煎熬一整天;我奋力读书学习迎接期末考试不辜负父亲的殷切期望,父亲历尽风雪无怨无悔任由风刀霜剑凛冽刺骨也干劲十足。
天下的父母都是一样的,朱自清先生的父亲为了给儿子买橘子,穿过铁道,攀爬月台,宽大的背影留在朱自清先生的眼中;我的父亲为了挣钱供我们兄弟两个读书,在夹杂雪花的寒风中奔走叫卖,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他在风雪中背影却永远留在我的心中。
作家乔木先生的文集中有一篇文章《眼泪都是往下流的》,“诚如人们所说,眼泪是往下流的,人是往下疼的。”父母为儿女的付出,心甘情愿又不图回报,而儿女对父母的反哺,很少有能多过父母给予的,我曾粗略地算过账,养孩子是不划算的,从经济学角度来看,连本儿都回不来啊,为啥还都愿意生养呢?母亲给我的回答让我差点儿哭出来:“谁家过日子,不是一辈儿一辈儿地往下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