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四年,吕娜一直过得顺风顺水。班级团支书,学生会副主席,与辅导员和学办老师亦师亦友,英语老师的宠儿,专业课老师的宠儿,冰城大学社会学硕士研究生唯一保送生,每年的一等奖学金获得者。。。吕娜本以为自己本科阶段的最后四个月也会这样过去,然后在两个月后换一个校区,继续去读社会学专业的硕士,继续如本科时一样的生活,在这个别人多少都有些离别惆怅的毕业季,她却踌躇满志,甚至,还拜访了未来的导师,顺便去看了以后要住的宿舍。
但是,一切从开学第二天中午开始变得不同了。在慌乱、惊恐、愤怒、自责、纠结、无助,各种情绪纷至沓来的三天后,她终于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实:自己好像患上了心理疾病,大概,需要去看看。于是,一番心理斗争,预约了今天的1号咨询室。吕娜并不认识这个叫孙红娟的女老师,只是因为此事似乎无法对一个男性讲述,所以,选择了女性。
“咨询四点开始,不要早到,准时即可。”吕娜在心里默念着咨询要求,在楼下的自习室里看着表算时间。还有五分钟,她第三次去了厕所,确定自己不会在咨询室“人有三急”,一边盯着手表,一边慢慢地走上了走廊正中的楼梯。吕娜觉得自己的心跳很快,呼吸也有点急促,她努力平复自己,回忆着去年系里的演讲比赛夺冠时自己的从容淡定,试图找回“当年”的状态,可是,那个自己好像永远也回不来了,第无数次,吕娜想痛哭出声。最后一个深呼吸,吕娜推开了咨询室的大门。
一条隔出来的走廊,狭窄,光线柔和,但是没有窗户,吕娜忽然觉得呼吸困难,无边的恐惧扑面而来,事情发生当天半夜经历的那种“快死的”感觉再一次袭击了她,吕娜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急切地想要回到宽敞的走廊里,可就在这时,她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不能让别人看见我”,慌乱中想到1号可能是有窗户的,她顾不上自己的仪态风度,没有礼貌地推开了离她最近的1号咨询室。
孙红娟刚刚整理好自己永远乱糟糟的长发,又把眼镜擦干净戴好——谢海滨和金立阳都建议她戴个眼镜,因为,“看上去斯文一点”。就在此时,门被“忽”地推开,一个女生,慌乱地一步跨入,呼吸急促,面色蜡黄。“孙老师好,我是吕娜。”吕娜努力使自己看上去“正常”一些,但在孙红娟眼中,这个女生进来的第一件事并不是和自己打招呼,而是四处看了一下,当她看到窗户的时候似乎松了一口气。“幽闭恐惧症?”孙红娟打了个问号。
“吕娜你好,不要急,缓一缓。”孙红娟微笑着,努力使自己看上去和蔼可亲。吕娜落座,敞开羽绒服,又把里面高领毛衣的领子往下扯了扯、孙红娟的话让她安心,“老师一定是以为我急着赶路才会气喘吁吁的。有窗户,而且没关严,有流动的空气,太好了。”吕娜对自己的初次会面很满意。
孙红娟透过平光镜片审视这个大四的女生。“160公分,53公斤,短发。?害怕封闭环境,喜欢流通的空气,窒息感。”孙红娟在纸上潦草地记录着。“高领毛衣,宽松,牛仔裤,合体,皮鞋。衣着普通,样貌清秀,气质还不错。”从档案夹中抬起头来,孙红娟努力挤了个微笑,“我为了透气开了点窗户,如果你觉得冷,可以随时告诉我。”
渐渐恢复平静的吕娜尽量在沙发上仪态端庄,“谢谢老师,我觉得这样刚好。”
“好的。”孙红娟尽量让自己坐得舒服,再一次打开了文件夹准备记录。对视一秒钟后孙红娟选择了先开口:“快毕业了,接下来是读研还是工作?”
“读研,我保研了。”吕娜略带羞涩中难掩自豪。
“哦?说明你一直是个很优秀的学生啊,社会学专业只有一个保送本校的名额哦。”
“都是老师们的抬爱。”
“看来学业和未来都不是她的烦恼,看上去似乎也不像情感问题。”孙红娟忽然觉得这会是一次很有趣(挑战)的对话,索性直奔主题。“毕业前,是不是有什么话想找个陌生人倾诉一下?”孙红娟开玩笑一样,用略带调侃的语气开启了这次访谈。
“......老师,我开学第一天,遇到了一件事,这件事情让我,,,嗯,很难过。”
难过,有两种解释,一种是情感上的伤心,另一种,有日子难熬的意思。孙红娟写下“难过”两个字。“老师可以理解为,你的心情因为这件事变差了,而且,这几天过得也比较艰难吗?”
“是的老师,是这个意思。”吕娜感觉很欣喜,这个老师也许真的能解决自己的问题。“开学第一天,我去传达室拿当天的报纸,我们这学期没有课,写论文。我11点不到的时候去的,我想拿了报纸直接去食堂。”吕娜陷入了那一天的回忆,她的眼睛望向孙红娟,但孙红娟看出来了,并没有聚焦。“我拿着报纸往食堂走的路上,一边走一边翻看报纸,然后我听到一个声音从旁边的草地传过来,‘同学,同学,几点了?’”吕娜皱起了眉头,更加不敢看孙红娟。
孙红娟注意到,吕娜的嘴半张着,呼吸又有了急促的迹象。她放平翘起的腿,时刻准备着对方发生窒息及时冲过去救治,甚至想到如果情况很不好,可以求助3号的金立阳。还好,更糟的情况并没有发生,吕娜从自我沉浸中苏醒,抬起头,第一次聚焦在孙红娟脸上。她发现,这个头发蓬乱面容白净的女老师正充满关切地看着她,眼睛里没有同情,是的,一丝一毫都没有。但是,吕娜觉得很安心,而且,她视之以生命的尊严,在这个对她只有关心没有同情的人身上,一定会得到捍卫,这让她逐渐放松下来。
“我听到他叫我,眼角的余光也瞄到草地上有一个人,然后我抬头看了一眼表,转脸告诉他时间。”吕娜吞咽了一下口水,“然后,我才说到一半,因为我看见,”吕娜抬头求助似的看了孙红娟一眼,后者对她鼓励地点点头,吕娜再次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我看见,他在跳,他的那个,就是那个,露在外面,上下跳动。”
“变态!”孙红娟心里骂了一句。飞快地写好重新注视着吕娜,用非常柔诚恳的语气说,“吕娜,老师大概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你很勇敢,谢谢你把这一切告诉老师。”
一瞬间,吕娜鼻子发酸,泪水涌进眼眶、孙红娟再次对她鼓励地点点头,“老师知道,你说出来很不容易,也知道这些天你过的也很不容易。不过,老师需要确认,你看到的,是他的生殖器,或者叫阴茎,对吗?”
吕娜点点头,闭上眼,两行清泪滑落下来。她感觉到两张纸巾塞进她的手里,忙接过轻轻擦了擦。睁开眼,看到孙红娟正对她微微笑着。“这几天困扰你的就是这次糟糕的“偶遇”吗?”
“这只是个开始。”吕娜又擦了擦鼻子,稳下心神。“我当时愣住了,然后就生气地走了。开始也以为只是我倒霉,遇到了这么一个混蛋。结果,当天晚上我又遇到了。”
孙红娟皱了皱眉,严肃地望着吕娜,“不要怕,你接着说。”
“晚上我去自习室,在教3的3楼,我走到2层半的时候,就是那个转弯的地方,灯光比较暗的,”吕娜看了孙红娟一眼,孙表示自己知道那个地方,“我又看见了他。楼梯上还有别人,我身后二楼那里正在有人上来,可是,他就对着我跳,一边跳一边叫我“同学”,好让我去看他。老师,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多人,这么多女生,他就总是在我面前跳?”
孙红娟在心底叹息了一声,摘下眼镜 ,用她明亮犀利的大眼睛盯着吕娜,“他为什么这样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不论你这几天见到他几次,不是你的错!”
“其实见到就见到吧,我也是成年人了,也没什么。”吕娜两只手指绞在一起,“可是当天晚上睡着觉,我忽然醒了,感觉胸闷得快死了,躺着根本喘不上气,我坐起来大口呼吸,后来到走廊里待了一会儿,冷空气吸进去,才觉得好了。再回到寝室,我就觉得很闷,这几天睡前我都偷偷开窗通风,大家已经在抱怨冷了。”吕娜苦恼地低着头,“老师,接下来我就很害怕楼梯转弯那种又小又黑的地方,害怕空气不流通的地方,更害怕遇到他,可是,我周三那天一早就遇到了他!”
孙红娟已经顾不上管理自己的表情了,她绷着脸,无比严肃地刷刷记录着。“周一两次,周三一次?一共三次吗?”
“是的老师。周三一早,我去上春园晨读,我想着那里晨读的人多,他不敢出现。结果,我正在读英语,他就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跳着叫我“同学”。”吕娜几乎是绝望地望向孙红娟,“老师,真的有很多女学生,为什么,又是我?”吕娜把领子往下扯了扯,第三次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回到寝室,检查了一下自己,紧身的毛衣和裤子都不敢穿了,也不敢穿鲜艳的衣服,也不敢化妆戴首饰,接下来,我没有再见过他。”
孙红娟摇了摇头,“不是你的错,相信我。他的出现,对你的骚扰,与你的穿着打扮没有关系,你是受害者,你没有过失。”
重新稳定了一下情绪,“老师,我也学过一点心理学,我觉得,我是不是抑郁症了?”
“说说你的症状。”
“我这里,”吕娜指了指胸口,又好像难为情一样迅速把手移开,“这里好像压着一块大石头,压得我喘不上气,老师,我觉得我再也不会快乐了,以前那个无所畏惧的我再也回不来了,我现在什么都怕,连上楼都害怕,坐电梯也害怕,而且,我还觉得自己随时会死。刚才进来的时候,在走廊里,我忽然就有了一种要死的感觉。老师,我是不是有病?还有,我是不是那种女人?”
“那种女人?”孙红娟疑惑地问,“是哪种?”
吕娜扭捏了一下,“就是那种很‘招男人’的女人。”
孙红娟再次在心底叹息了一声,“吕娜,我们今天是第一次见面,你能信任老师,谢谢你。你是一个对自己负责的好孩子,在这件事情上,你是受害者,没有过错。你的情况老师基本上都清楚了,老师想知道,你目前最想得到的是什么帮助?”
吕娜舔了舔有些干的嘴唇,后悔没有把水杯带过来, “老师,我现在有好多需要得到帮助的地方,我能都说出来吗?”
“当然,你说,然后我们看看哪一件是你最急切解决的,我们今天先解决第一件。”
“嗯”,吕娜几乎算得上有点欢快地回应了一下,这种近似开心的感觉,已经好几天没有体会了。“我希望,这个男生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我还能够回到以前的那个‘我’,还有,那种快死掉的感觉不要再出现,太可怕了”。吕娜脸上划过一丝惊恐,“老师,我希望以前那个自信、什么都不怕的我快点回来。”
孙红娟在文档上记录了“男生不再出现”、“去‘濒死感’”、“开心自信无畏”几组词,然后把文档递给吕娜,“问题虽多,但彼此又有牵连,你看看,这几个问题哪一个是重中之重?我们今天就重点解决它。”
吕娜接过文件夹,被“濒死感”三个字紧紧抓住了眼球,“原来这种感觉叫‘濒死感’”,她抬眼看了看孙红娟,后者正面含微笑地看着自己,吕娜抬手把文件夹递还给孙红娟,“老师,我想,先解决这个濒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