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豆腐香

老街拐角处有一家豆腐店,门面不大,却总飘着特有的豆香味。每日清晨五点,老陈便起身磨豆煮浆,那石磨转动的咕噜声,像是这座城市醒来前的第一声叹息。

店门口排着不长不短的队,多是些老街坊。他们拎着自家带来的锅碗,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家常,眼睛却不时往店里瞟,生怕轮到自己时刚巧卖完了最后一板豆腐。

“老陈,今天豆腐嫩不嫩?”张奶奶拄着拐杖,眯着眼睛问。

“嫩,跟昨天一样嫩。”老陈笑着应答,手上的活计不停。他舀起一块方正的豆腐,小心翼翼地放入张奶奶递来的瓷碗里,再浇上一勺清亮的豆浆。

“那就好,我家老头子就爱吃你做的豆腐,说是比超市买的香多了。”张奶奶满意地点头,慢慢挪到一旁,并不急着走,她要等那刚出锅的豆腐花,撒上老陈特制的红糖姜末,那是她每日清晨的小确幸。

老陈的豆腐店开了三十八年,比这条街上大多数店铺的年岁都长。他从父亲手中接过这石磨,也接过了这份手艺。年轻时,他不是没想过走出去,到南方闯荡,听说那边机会多,赚钱快。可父亲病倒后,他默默地系上了围裙,一系就是大半辈子。

“其实做什么不是一辈子呢?”有时收摊后,老陈会坐在店门口的小凳上,望着夕阳西下的老街,这么想着。隔壁的服装店换了好几个老板,对面的餐馆也从川菜变成了粤菜,又变成了火锅店,唯有他的豆腐店,几十年如一日,安静地守在拐角处。

十点钟光景,晨市散去,店里清静下来。老陈解下围裙,洗净双手,为自己泡上一壶浓茶。这时,门上的风铃响了,进来的是林老师。

林老师是附近小学的语文教师,约莫四十出头,总爱穿素色的长裙,说话轻声细语。她是三年前搬来这附近的,自从偶然买过一次老陈的豆腐后,便成了常客。

“陈师傅,麻烦给我两块豆腐,要稍微老一点的,今天想做麻婆豆腐。”林老师递过一个小铁锅,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老陈点点头,熟练地挑了两块质地稍硬的豆腐,“林老师今天没课?”

“下午才有,上午批改作文呢。”林老师接过豆腐,却不急着走,“陈师傅,您知道吗?上次我让学生写‘最熟悉的味道’,有四个学生不约而同写了您家的豆腐。”

老陈有些惊讶,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我这豆腐有什么好写的?”

“孩子们写得可好了。”林老师眼睛里闪着光,“有个孩子写:‘陈爷爷的豆腐有阳光的味道’,还有一个写:‘每次吃陈爷爷的豆腐,都能想起奶奶的笑容’。”

老陈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古铜色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他低头整理着摊板,轻声说:“孩子们真会说话。”

林老师却摇摇头,“不是会说话,是真情实感。食物之所以美味,不仅在于味道本身,还在于它承载的记忆与情感。您做的豆腐,有着机器生产的豆腐没有的温度。”

那日林老师走后,老陈独自坐在店里许久。他从未想过,自己日复一日磨制的豆腐,竟能在别人心中留下这样的印记。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这三十八年的光阴,似乎有了不一样的分量。

午后,老陈照例小憩片刻后开始准备晚上的食材。这时店门又被推开了,进来的是周家的小儿子明朗,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手里紧紧攥着几枚硬币。

“陈伯伯,我要一块豆腐。”明朗踮起脚尖,把硬币一枚枚放在柜台上,认真数着:“一、二、三...刚好三块钱。”

老陈认得这孩子,他家住在街对面的老小区里,父母都是外来务工人员,平时忙得不见人影。明朗放学后总在附近晃荡,等父母下班。

“今天怎么是你来买豆腐?”老陈切下一小块豆腐,比平时给的要多些。

“妈妈加班,爸爸还没回来。”明朗小声说,眼睛盯着那块白嫩的豆腐,“妈妈说晚上做豆腐汤。”

老陈点点头,把豆腐装进塑料袋,系好递给男孩。明朗接过豆腐,却不离开,眼神飘向角落里冒着热气的大锅。

“想喝豆浆?”老陈问。

男孩摇摇头,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声说:“陈伯伯,我能在这里写作业吗?家里没人...”

老陈愣了一下,随即指了指店里角落的小桌,“那儿安静,你去写吧。”

从此以后,明朗几乎每天都来豆腐店写作业。老陈在角落里给他添了把小椅子,桌上总是放着一杯温热的豆浆,不加糖,因为男孩说妈妈不让吃太多甜的。

有时作业太难,明朗会皱紧眉头,老陈便凑过去看看。他虽然只读过初中,但简单的数学题还是能辅导的。遇到都不会的,他们就等林老师来买豆腐时请教她。

渐渐地,豆腐店午后多了个小小的身影。老陈磨豆煮浆,明朗在一旁写作业,偶尔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几句。老陈知道了明朗喜欢数学,讨厌英语,梦想是当宇航员;明朗也听老陈讲过许多老街的故事,那些他从未见过的过去。

某个雨天的傍晚,明朗的母亲终于找来了。她急匆匆冲进店里,看见儿子正安安静静地写作业,身旁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豆浆,顿时松了一口气。

“真是太谢谢您了,陈师傅。”明母连声道谢,“我和他爸下班晚,总担心孩子一个人在家...”

“没事,孩子挺乖的。”老陈摆摆手,“以后要是方便,就让他来吧,我这里虽然简陋,但总比孩子一个人呆着强。”

明母感激不尽,从此经常光顾老陈的店,有时不仅买豆腐,还顺带些自家做的饺子、包子给老陈尝鲜。街坊邻里听说后,也都夸老陈心善。

深秋的一日,林老师来买豆腐时带来一本杂志,“陈师傅,您看,这是我投的稿,写的就是您的豆腐店。”

老陈擦净手,接过杂志。那篇文章题为《街角的温暖》,写的是老街豆腐店的故事,配图是明朗在店里写作业的背影。文章里说,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总有一些地方守着一份慢节奏的温情,如同老街拐角处的豆腐店,不仅磨制着美味的豆腐,也成为了许多人的避风港。

“写得真好。”老陈读完,眼睛有些湿润,“把我这小店写得太好了。”

“是您做得好。”林老师真诚地说,“您知道吗,现在很多人都特意从老远跑来买您的豆腐,就为了感受一下文章里写的那种温暖。”

老陈这才注意到,近来生面孔确实多了不少。有些年轻人买了豆腐,还要在店门口拍照留念。他不太明白为什么一个普通的豆腐店能引起这么多关注,但还是每天准时开门,磨豆煮浆,仿佛一切如常。

冬至那天,雪下得很大。老陈照常开门营业,却发现明朗一家和林老师都来了,手里提着大包小包。

“今天冬至,咱们一起过节吧。”林老师笑着说,“我带了自家做的汤圆。”

“我包了饺子!”明母举起手里的保温盒。

明朗则神秘兮兮地捧出一个纸盒:“陈伯伯,这是我送您的礼物。”

老陈打开一看,是一条深蓝色的围裙,上面用彩线绣着“老街豆腐”四个字,针脚虽然稚嫩,却一针一线极为认真。

“我自己绣的。”明朗不好意思地说,“妈妈教我的,绣了好几个晚上呢。”

老陈抚摸着围裙上的绣字,一时说不出话来。他默默系上新围裙,转身开始磨豆煮浆。那天的豆腐格外香醇,小店里的笑声传出很远。

夜幕降临时,客人散去,老陈独自收拾店铺。雪还在下,窗外已是白茫茫一片。他泡了壶热茶,坐在门口看雪。街灯昏黄,映照着飘落的雪花,宛如无数飞舞的银蝶。

这时,林老师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

“差点忘了这个。”她递过本子,“这是班上学生写的《我最喜欢的地方》,几乎一半孩子写了您的豆腐店。我想您应该看看。”

老陈翻开本子,孩子们用稚嫩的笔迹描绘着他们眼中的豆腐店:

“陈爷爷的豆腐店很香,每次路过我都深呼吸”;

“我喜欢看陈爷爷磨豆子,石磨转啊转,像时间的车轮”;

“明哥哥在那里教我数学题,比老师讲得还明白”;

“下雨天,陈爷爷会让没带伞的人进店里躲雨”;

“那里有全世界最好喝的豆浆”……

老陈一页页翻看着,眼前渐渐模糊。他从未想过,自己这平凡的一生,这日复一日的劳作,竟能在这么多人心中留下温暖的痕迹。

林老师轻声说:“陈师傅,您知道吗?在这个追求效率的时代,很多人已经忘记了生活本来的样子。您的豆腐店之所以特别,不仅因为豆腐好吃,更因为它守住了生活中那些最朴素却最珍贵的部分——人与人之间的温情,社区里的互帮互助,还有一份手艺的坚守。”

老陈望着窗外飘扬的雪花,缓缓说道:“我父亲临终前告诉我,做豆腐如做人,要实在,要纯粹,不能掺假。我只是记住了这句话而已。”

那晚老陈很晚才关门,他站在店门口,望着这条生活了大半辈子的老街。雪花无声地落下,覆盖了屋顶、树梢和街道,一切都变得洁白而宁静。

他突然明白,幸福从来不是遥远的追求,而是生活中的每一个当下:是清晨第一位顾客满意的笑容,是孩子认真写作业时的侧脸,是寒冷冬日里的一杯热茶,是三十八年如一日的坚持与守候。

第二天清晨,豆腐店照常飘出豆香。老陈系着明朗送的新围裙,转动石磨,咕噜声依旧。街坊邻居陆续到来,排队,聊天,等待新一天的豆腐。

阳光穿过老街的梧桐树,洒在店门口,温暖而明亮。老陈看着这一切,忽然觉得,自己大概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平凡的幸福,就藏在这日复一日的琐碎里,藏在热气腾腾的豆腐香中,藏在人与人之间最朴素的牵挂中。它不需要惊天动地,只需用心生活,用心对待每一个经过你生命的人。

石磨咕噜咕噜地转着,如同岁月的年轮,碾过时光,留下最纯粹的生活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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