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每年冬季照例的整风整社开始了。因为清风店不是重点村,上头没有派工作组来。事情偏这么凑巧,借用段顺的话:就好像鬼使神差。恰在整风之前,常四起到县委党校去学习。“天下大事”便有了另外的演变:在给清风店领导提意见的时候,段顺和老曹克星没想到群众对常四起的工作竟也指出不少缺点。自然,有的意见,老曹克星当众解释一下,便不存在了。常言说的好,人被感情统治的时候,理智便退避三舍了。由于他同常四起的敌对情绪,不但没有向群众解释半句,还添油加醋地着力渲染一番。
于是,决定把常四起调回来,参加群众大会。段顺和曹克星准备在这个会上,再不多不少的给常四起添造点缺点和错误,他这书记便得宣告退位,最低也得站到他曹克星的肩膀后头去。
前天就决定了,只要常四起一回到清风店,晚上就召开全村群众大会。中午的时候,老段顺割了几斤猪肉,杀了一只兔子,买了三斤豆片儿,一大玻璃瓶子白干酒。家里现成的粉条白菜,做了热气腾腾一大桌子酒席,给未来的村书记曹克星道喜。除了儿子段荣勋,还请了不务农活,好吃懒做的高贺田做陪客。太阳从大玻璃窗照射进来,整个五间一明的大屋子,暖烘烘的,炕炉上的水壶,唱歌一般响着。红漆板柜,簟瓶、挂镜、帽筒,所有的摆设,都喜气冲天地显出一种与往日不同的洁净和光彩。
还有几个够不到桌面儿上来的反对常四起的人,照例地吃过饭,就来到这里抽烟,听渗落。或是在外头听了有关常四起的新闻,来学舌讨好儿。然后,再把从这里制造出来的有关常四起的种种流言蜚语,传送出去。段顺的大儿子媳妇,做菜,烫酒,端菜,点烟,倒茶,忙得她两只脚都飞起来了。人虽不多,倒也十分热闹。
瞧,老段顺,转过他喝得通红的胖脸,朝门帘子外头堂屋直着脖子喊叫:“再烫一壶酒来!”嗓门儿开放得够多么大。关于这个人物的肖像,似乎有向读者描画几笔的必要了。借用他妻子对他的赞语:“脸色虽然黄黑,可是长的富态。”胖胖的,下巴颏儿四四方方,正是卦书上说的那种‘地阁方圆’的下巴。解放前,他在唐山小山上,请摆卦摊儿的张半仙给他相面。半仙用长着长指甲的脏手指,点着他的鼻子,眼睛,耳朵,下巴,沉吟着说:凭这副相貌,将来可能坐个副区长,说不定还有县衙门帮审官的希望。要是额头再高一点儿,就有七品之位。张半仙还用那样的眼睛直望着他的鼻子脸,说:“尊驾挖泉,水成河;理财,钱成垛呀!”他特别恼丧的是他的胡子,稀稀拉拉,数个来回,也不到二十根。但,半仙说:这正是那种取贵的虎须。从那时候起,他就一手端着个细脖儿蓝瓷鼻烟壶,闻起鼻烟来了。
他时常拿手摸着老曹克星的鼻子说:“就凭你这鼻子,也不应该站在别人肩膀子后头。瞧瞧我的相貌,仔细看看我这下巴颏儿,可你的下巴比我的强多着哪!”
说的老曹克星,咧着胡子,呲牙嘿嘿直笑。常言说的好:把恭敬当成阿谀,和把阿谀当成恭敬,是同样的愚蠢。而凡是愚蠢的人,却又都相信自己的聪明。
段顺还在清风店给曹克星起了个“老座儿”的称号。越在大庭广众之下,越是老座儿长老座儿短叫的山响。叫的老曹克星笑眯眯,飘飘悠悠,浑身上下一万二千个毛孔,都像熨斗熨过一般舒坦。
“我说老座儿……”段顺一边伸筷子夹菜,一边眼望着曹克星叫了一句。底下的话还没出口,就听堂屋地腾腾脚步响,门帘子飘起,闪进一个人来,二十多岁,细高的个子,头上留着半长不短的蓬松头,肩上披着藏青斜纹吊面儿,里外三新的棉大褂,未曾说话先带三分气,嗓门儿响的赛铜锣。两个眼珠子一动,看着倒挺聪明伶俐,其实一脑袋浆糊。此人姓陈,单名一个贵字。平日受过常四起批评,有点心怀不满,整风以来,受了曹克星、段顺的挑唆,便成了段顺家的常客。
现在跑来报告一件重要新闻,他看见常四起院里搭葫芦架的几根松木杆子,是队上的。他使劲拍着巴掌,直着嗓子喊叫说:“这不又是一件贪污吗?”
“什么?松杆子?”老曹克星刚要说那是常四起自己买的。可是,心在肚里折了一个筋斗,黑心朝了上,就含含糊糊说:“那是,是,是,是。”
“瞧着他大公无私,两袖清风,挺廉洁的呢。”鼻子脸已经喝得红红的段顺的大儿子段荣勋,端着斟满酒的酒盅儿,转脸向高贺田,大声说:“说实了,翻翻他家里,就贪污几根松木杆子?”
段顺喝了一盅酒,拉长声叹口气,喝得通红的胖脸上,现出似乎是惋惜,又似乎是嘲讽的表情,说:“年轻啊,要我说提拔得快了点儿。自己有那么多缺点,可是对别人呢?俗语说,得饶人处且饶人。问问他饶过谁?”说着,两眼直望着站在地上的陈贵,半天才把目光收回去。
“这回,叫他一边闪着去吧!”陈贵忿忿地说,“老座儿,从今以后,清风店你说了算!”
曹克星正同高贺田说得热闹,听了陈贵的话,转过脸去,两丛乱草似的眉毛底下,喝得红红的眼睛,直望着陈贵。然后,又用那种审视猜度的目光,把整个屋子扫了一眼。放下酒盅儿。为了表示自己“老座儿”的身份,胡子里还流露出故作谦虚的笑容,慢声慢语地回答说:“不行吧?怕是撑不起来呀!”
说完重新端起酒盅,仰脖子喝干,伸出筷子去。
“啧!”傻小子陈贵使劲拍了一下衣襟,咂着响舌儿。
“啧!”段顺也咂着响舌儿,大巴掌在自己的膝盖上拍了一下,抢了陈贵的话,“你就坐在炕头上动一动嘴儿,我们就把事情给你办啦。”他说着,往前探出身子,眼珠子往眉心里翻。跟着他目光的移动,伸手悬空地画了一个圆圈儿,把不务农活好吃懒做的高贺田,以及因为乱搞男女关系,早被开除团籍的大儿子段荣勋,连他段顺自己,都划在圆圈儿里了,“有我们捧着你干,咱们不是喝了几盅酒在这儿说狼烟大话,保险每个社员,一年至少分八百块钱红利。”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