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民以食为天,居以和为安。吃食准备妥当后,眼看就到年根儿了。先是腊月二十三送灶神,这是我国民间特别是北方地区影响较大、流传甚广的年俗之一。旧时,差不多家家灶间都设有“灶王爷”神位,我们俗称“灶么爷”。传说他是“九天东厨司命灶王府君”,负责掌管各家的灶火,被作为一家的保护神而受到尊崇。
灶王龛一般设在灶房的北面或东面,盖取“北为正,东为上”的尊贵之意,专供灶王爷神像。不设灶王龛的人家,便将制作精美的“灶神”像直接张贴在灶前的墙壁上。记得我家的“灶么爷”神位就是那种贴在墙上的“灶神”像,有“幕帘”状的彩幅分别向左右撩起,神像两侧一般有“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或回宫降吉祥”的一副对联,寄托了千家万户“祈福祉、求平安”的朴素愿望。
每逢这一天,长辈总会给我们讲述有关“灶么爷”的故事。相传每年腊月二十三这天,值守了一年的“灶么爷”要回天庭秉报这一家人的善恶功过,玉帝据此评定赏罚等级并将新的一年里应得果报命运交给“灶么爷”于除夕夜带回凡间。恭送灶神多在黄昏入夜之前进行,记得父亲先是给“灶么爷”敬香,并摆上糖果或饧之类作为供品,意在用糖饧粘住“灶么爷”的嘴,哄神仙高兴,上天多言好事。敬供完毕便将灶旁供奉了一年的“灶神”像请到院子里烧化“送神”升天,直到年三十“接神”仪式起“灶么爷”才重返值守。因“送神”这一仪式是腊八之后第一个较为隆重且与过年呼应的日子,普天之下会像过年一样郑重其事地鸣炮庆典,所以我们现在更多的时候也称这一天为“小年”。
小年一过,洒扫除尘等一应事务依序进行。选一个艳阳晴暖的日子拾掇家、内外清洁也是必不可少的一件大事。据《吕氏春秋》记载,我国在尧舜时期就有春节扫尘的习俗。按民间的说法:因“尘”与“陈”谐音,新春扫尘有“除陈布新”的涵义,其用意是要把一切穷运、晦气统统扫出门。这一习俗寄托着人们破旧立新的愿望和辞旧迎新的祈求。每逢春节来临,家家户户都要打扫居所,清洗各种器具,拆洗被褥窗帘,洒扫六闾庭院,掸拂尘垢蛛网,疏浚明渠暗沟,整理杂乱之物。到处洋溢着欢欢喜喜搞卫生、干干净净迎新春的欢乐气氛。时间大约会是在腊月二十四左右,因为已进入寒假,无需专门挪对我们姐弟的休息时间。
最先进行的一般是掏炕。这一天,全家人早早起来,把炕上的铺盖以及容易挪动的家具器物分别搬到堂屋或院子里,通常要连炕布卷起来拿出户外。父亲用瓦刀敲去炕头上半米见方的一块泥皮,小心翼翼地撬起土坯做的炕板,从我手中接过炭簸箕和挖灰勺,从炕洞里掏出一年积聚的烟煤,然后将灰土摊平处理整齐,覆盖炕板,用和好的麦糠黄泥将炕皮抹复如初。母亲将灶坑里准备好的柴禾点燃,先后添入硬柴和炭块,拉动几下风箱的摆杆(起初是木制的风箱,后来改用手摇或电动的吹风机)一吹,瞬间腾起几股柴烟,只听一阵燃柴的噼啪声响过,火苗便袅袅地窜起来,在火盖下打个璇儿朝锅脖的方向呼呼钻入炕洞,这样就证明炕吸了,会比掏炕前更暖和。
掏完炕,父亲先后把高凳和尺余宽的长木板从院子里搬进来搭成架,用笤帚和鸡毛掸子把仰尘和四周墙壁打扫干净,然后用事先泡好的矸(读gan)子(据资料载实际材料应为堊,读e音,本义为:白土,泛指可用来涂饰的土)水开始刷墙。刷墙也有规矩,要求横平竖直,以方格网状拼接,走刷时要尽量做到线条笔直、宽窄匀称、轻起轻落,以便下一排衔接时不留重复的痕迹。最难刷的是顶部,即仰尘,最早是多层麻纸裱的仰尘,人站在架板上要仰起头来刷,比刷立墙面进展慢些,也很艰辛。后来换成了现代装饰材料PVC板吊顶,也有些人家用铝塑板装潢的顶部,就省了仰面刷顶这道工序,脏了擦一擦即可。刷墙一般是重复两层覆盖,因为过去基本是麦糠黄泥的墙面,吸水性和透气性甚好,用现在时髦话讲叫做“会呼吸的墙面”,故边刷边干,如果人手够,紧接着就可以刷二遍,这样效率会大大提升。
刷完墙已是近午时分,院子里也比清早开始暖和了不少,我们便把纸糊的窗户打开支起来保持与户外通风。与大部分北方人家一样,记事以来,我家的窗户也是下面玻璃上面纸糊窗棂格的那种,窗棂格扇大约高一米、宽一米五有余,一间屋子因其中有木结构的立柱将开间一分为二,故一间屋子通常留出两幅这样的窗棂格扇。因为爷爷和父亲均会一些木匠的手艺,所以我家的窗扇是他们父子亲手做的,窗棂是北方传统的那种排列格式,顶端安有木制的转轴或金属的合页,下端安有木制或金属的提手,需要通风时可以朝上翻转再用一截长短合适的木棍支起来,也有人家是上面用悬钩吊起来的,说直白点不是平开而是支窗或吊窗。
糊新的窗纸时,我们把先前支起的窗扇放下来,仔细地剥干净经历了一年日晒风吹褪色发脆的窗纸,用笤帚把去了纸的窗棂认真清扫了尘土。不知什么时候,母亲已经在火炉上打(熟)好了自制的白面浆糊,从预先买回的五色纸中选取红、黄、绿等几种亮丽颜色的纸来,裁成单孔窗格的大小,按照自己想要的布局上下左右数好窗格,对称点缀地贴在窗扇上。又取来漂白的麻纸,依整张纸能覆盖的面积在窗格上比划着量好了尺寸,裁成对应多孔窗格的大小,按照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的顺序,一幅幅认真地裱在抹了浆糊的窗格上,绷展抚平,在窗棂上留拼缝,一幅接一幅,这样很快就糊好了两扇窗户。随后母亲又从柜子里变戏法似的翻出许多漂亮的剪纸窗花,图案各不相同,颜色有红、绿、兰、粉等多个颜色,也是尽量按照对称的布局选好位置,轻轻地在要贴窗花的窗格纸上抹点浆糊,小心翼翼地把窗花贴上去。这样窗户就算基本糊完了。剪纸是我国一种很普及的民间艺术,千百年来深受人们的喜爱,因过去常见它大多是贴在窗户上的,所以也被称其为“窗花”。后来大量出现木板油印的彩色窗花,各是各的美艳。各式好看的窗花集装饰性、欣赏性和实用性于一体,以其特有的概括和夸张手法将吉事祥物、美好愿望用图案表现得淋漓尽致,将节日装点得红火富丽。
对了,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工序没有介绍,那就是“卷轴”,也就是在窗扇上留出来与户外的通风换气小窗。“卷轴”大致是留在窗扇的左上或右上角,一般占用横向两个窗眼格,印象中似乎也有留在中间或下角某个部位的,皆为美观实用之需。卷杆一般是截取尺余长笔直的一段高粱秸秆,如果旧卷轴拆下来时没有损坏便可沿用,也有人讲究过年全部换新的,全依主人的喜好而定。为了耐用,卷轴纸一般是两到三层,母亲把裁好的卷轴纸一个边缘抹了浆糊,粘好卷杆,又按照窗棂宽窄裁若干纸条粘成三条卷轴履带,连同做好的卷轴纸一起固定在窗孔上,试好卷轴上下的松紧,至此裱糊窗户这项任务才算全部结束。
接下来的任务便是清洗墙壁、洒水扫地、物归原位,收拾午饭。此时虽然已经很累了,但是全家人坐在炕上,围在一起吃着前几日做好的熟食饭菜,欣赏着一上午的辛勤努力下雪白的墙壁和漂亮的窗扇,那种忙年的喜气再一次从心底升起,脸上无不洋溢着憧憬过年的无限美好心情。吃完饭在热炕上躺下来美美地睡上一觉,那是何等的舒适惬意啊。
拾掇完家后,头一件事要算贴年画儿。年画也是我国一种古老的民间艺术形式,是传统年俗文化的展示载体。浓墨重彩的年画给千家万户平添了许多兴旺欢乐的喜庆气氛,反映了人民群众朴素的心愿和信仰,寄托着人们对未来的憧憬和期望。不同家庭会根据各自的喜好和取意,选择自己中意的年画。老年人一般喜欢天官赐福、五谷丰登、六畜兴旺、文武戏、连年鱼、福禄寿星、伟人像等,年轻人则喜欢胖娃娃、竹菊梅兰、迎春接福、富贵牡丹等。腊月得闲上街时随手就买回来几幅,单等拾掇好家拿出来,各自贴在早已想好要贴的墙壁上,出来进去不时地抬头想看上几眼,内心充满喜悦,室内更添温馨。
稍事休息,其实没有停歇;静等过年,亦非真的悠闲。按照长辈口中流传的一句话,叫做什么时候过年,什么时候也就便(读bian)宜(妥当)了,只要没到大年这一天,还不会妥当,就还有做不完的零碎活儿。
置办新衣鞋帽也是年前必不可少的重头戏,基本会在腊月备好,也有推迟到年根的时候才有时间和精力置办。记得幼时家里已有一台老式的虎牌缝纫机,那个年代,手表、洋车、缝纫机是居家必备的“三大件”,我家当时不很宽裕,据说这“三大件”应该是先后置办齐的。记事以来,我的父母都是坊间人称心灵手巧的人,家务之外许多事情不用请人都能自己动手完成。记得小时候,我们兄弟姐妹四人的衣服,都是母亲亲手裁缝。母亲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手艺,这些缝纫活居然都能料理。冬闲时节,偶尔进城(因我们世居城外南关,城内人叫上街,城外人叫进城)购买生活用品,母亲就顺便细心地物色家人过年新衣的布料,基本标准是物美价廉,遇到合适的就扯布回来,只等不忙时裁剪缝纫。不比如今的孩子年年换新且全是现成的商品服装,我小时候直到小学期间,都是母亲自己亲手做,后来四姨学了裁缝,也帮着母亲做。
母亲持家节俭是很有方法的,小时候我们姐弟每做一身过年新衣服大概要穿三到四年,因为年幼,无需过多考虑是否时髦合身,头一年做新衣时,母亲根据我们各自长身体快慢的情况,故意按照放大三到四年的尺寸去做。前两年穿新衣时要把袖口和裤管挽起一到两圈才能穿,以后两年则基本合身了。每年穿新衣的时间不会超过两个月,一般是二月二过后,母亲就让我们把新衣换下洗干净,用生铁铸的火烙铁熨平叠好放在榆木的箱底了,直到再过年时才拿出来让我们换衣过年,因为上年只穿了很短的时间,所以我们的衣服依然崭新,虽然卫生球的味儿不会一下子散尽,但那种再穿新衣过年的喜悦之情依然如新,依然激情满满地过着我们的幸福年。
记得最初鞋、帽也是母亲亲手做,后来生活条件稍微宽裕时才是购买的成品鞋帽。印象最深的是母亲为我们做鞋。闲暇时,母亲会翻出大小适合的纸质鞋样来裁剪布料为我们做鞋,一般是条绒之类厚实一点的布料以求实耐穿。特别是冬季相对松闲的时节,经常见母亲将裁剪好的布料用浆糊粘贴成多层,按照夹鞋和棉鞋的标准确定鞋帮的薄厚,夹鞋一般三到五层,棉鞋则在夹层中间垫上一层棉花,粘好后用板子或稍重而平整一点器物压几天,直到多层的布料牢牢粘为一体。接下来就开始在中指或无名指戴上顶针飞针走线,不几日,布满整齐细密针脚的鞋帮就做好了,那情境总是令我不由地想到《游子吟》里“手中线、密密缝”的诗句来。鞋帮做好后,下一道工序是将鞋帮和鞋底用直径约一个毫米的细麻绳缝合起来,俗称“绱鞋”。记得那时有买来的现成鞋底,也有从旧鞋上拆下来磨损不太厉害的鞋底,还有父亲从捡来的一段机器输送带上依鞋底样用刀裁下来的自制鞋底。
绱鞋时一般是父亲和母亲配合做,也有母亲独立完成的。上鞋的做法是:先准备适当长短的两条麻线绳儿,用尖而略扁且带钩的铁锥用力在需要缝合处扎个眼儿,从露出尖钩的一方把一条麻线绳儿用钩带过来,又从相反方向同一眼中把另一根线绳儿带过去,然后把线绳缠在手背上绕一圈使劲拉紧。通常尽管手上事先会套上专用的棉套或手套,但依然会勒得手背肿胀生疼,这样绱好一双鞋所吃的苦头可想而知,往往手背几天都肿得散不下去。而父母哪里会想到,年幼无知的我们穿在脚上并不懂得俭省爱惜,走路时经常会踢来跳去,甚至踢石子也是常有的事。想想幼时少不更事,全然不懂大人的艰辛,心里十分难过且隐隐作痛……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