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注:本故事涉及的事件、人物、地名均为虚构。
一、
收到郑正死讯的时候,齐瀚海刚好开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手机开着免提,刘晴哭得沙哑的声音就那么猝不及防地传来,他晃神了一秒钟,嘴里的烟掉在腿上,引发一场慌乱,车在路上晃了几晃,才勉强停在应急车道上。后座上的女儿吓得大哭起来,妻子犹自惊魂未定却仍第一时间去安抚女儿。
齐翰海则像被焊在座位上似的动弹不得,手机里传来刘晴焦急的声音:“大海,怎么了你们,大海……”停顿了一小会儿,刘晴才继续说话,语气中已有一丝哽咽:“你们怎么都不知道惜命?”通话戛然而止,是刘晴挂断了。齐翰海这才反应过来,急忙转身问妻子:“囡囡没事吧!你怎么样,没受伤吧!”妻子瞪他一眼,没回答,只是抱起女儿安慰。
齐翰海简单检查一下车况,发现没问题后继续开车上路,接下来是长达半个小时的沉默,只有囡囡轻微的抽噎声偶尔响起。“送你们到家后,我回趟涞县。”齐翰海开口。妻子王颖怜爱地看着怀中的女儿,“已经离开了,就不要再回去趟浑水了,你跟郑正不一样。”齐翰海从后视镜里看到女儿哭得红扑扑的脸,“是啊,我跟正哥不一样。”声音压抑而低沉,“想送他最后一程。”
“早去早回。”妻子没再反对,只是淡淡说一句。
开车回涞县的路上,夕阳从副驾驶的窗子漫进来,在玻璃的折射下显现出更多颜色,一如离开时的那个清晨,郑正逆着光,看向齐翰海的眼睛里是浓浓的笑意,“走吧!可别再回来了啊!”汽车疾驰,割开整片的阳光,一座小县城就在光里显现,与记忆里毫无二致。
郑正的葬礼在殡仪馆举办,仪式很简单,甚至有些简陋。前来参加的人除了他年迈的父母,只有刘晴一个,没有曾一起共事的同事,更没有学生。角落里摆着一个造型精致的花圈,齐翰海瞄了一眼。“说是一个学生送的,没见到人。”刘晴说,她为郑正感到委屈,“他就是个傻子,自己拼死拼活为了谁啊!到头来连一个念他好的人都没有。”齐翰海脸上一阵红,想来自己也是没资格站在这里的。
“出什么事了?”齐翰海犹豫很久,还是开口问。“问了你会管吗?”刘晴斜眼瞪着他,语气中满是质问。齐翰海没回答,意思很明显,不是他不想管,实则是他没那个能力。
葬礼进行得很快,一米八几的郑正在烈焰中化为灰烬,收进一方小小的盒子中。郑父郑母哭得天昏地暗,数度晕厥。齐翰海默默地抹眼泪,想上前安慰几句,终究因为心中的愧疚而止步不前。出门的时候,门口的阴影中站着一个人,香烟的火点忽明忽暗,“大海!”还没等齐翰海看清来人,那人先开口叫住他,一听声音,齐翰海就已经知道是谁了,果然,赵成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走到灯光下。
“结束了?”赵成问。
“是啊!”齐翰海回答。
“走,一起喝点。”赵成转身离开,齐翰海犹豫片刻,迈步跟上去。
路边的大排档,人声鼎沸。齐翰海一时还不能适应,从悲伤的泪海乍然转换至欢声的汪洋,不得不让人感叹一句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酒过三巡,赵成眼睛染上水光,不知是不是被烧烤摊孜然味的浓烟熏烤的缘故。“出什么事了?”这是齐翰海第二次开口问。
“车祸,对方酒驾。”赵成又闷了一大口酒,灌得太猛,金黄的液体顺着嘴角淌下来,浸湿胸前的衬衫,惹得他不耐烦地扯扯领子。
齐翰海突然想起刘晴的嘶吼:“你们怎么都不知道惜命?”心中不禁一阵感慨。“是意外?”他认识的郑正虽有一股子狂放气,却不是个不谨慎的人。
“都说是意外,交警队查了,我们队也介入了,人证物证摆在桌上,谁看了都说是意外。”赵成低着头,抓着酒杯的手因用力而泛白。
“你觉得不是,为什么呢?”齐翰海拿过酒瓶,又给赵成倒了满满一杯酒。
“因为肇事司机,是狗娘养的李天……”赵成大声咒骂一句。突然听到李天的名字,齐翰海手臂一僵,悬置半空中的瓶子久久未能放下。“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儿……”赵成还在高声抱怨,齐翰海的思绪却已飘远,顺着时间回溯,那些他不想再记起的日子一点点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二、
最先亮起的还是光,金灿灿的日光透过教室的窗子,铺了一地。齐翰海那时还是齐老师,站在三尺讲台上,向同学们讲述太阳辐射的光谱中,可见光的占比仅仅为43%。“即便在这样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我们也只能看到一半的阳光。”他颇为诗意的总结道。
李天就是这时候出现的,染着一头黄毛,门也没敲就闯进教室。“站住!”齐翰海厉声叫住他,“课都上一半了,怎么才回来,去哪了?”李天丝毫没被齐翰海的气势震慑到,“那怎么办呢?不然我出去站着?”
教室里一阵哄堂大笑,学生们都等着看齐翰海这个年轻的老师会怎么处理李天。齐翰海站在讲台上,神色略显窘迫,但仍中气十足地训斥一句:“安静!你去,别在门外站着,去你们班主任办公室站着。”齐翰海惯会用一些明哲保身的方法,把麻烦推给班主任来解决。李天嗤笑了一声,转身走了。齐翰海继续讲课,维持自己仅剩无几的威严。
下午没课,齐翰海在操场上闲逛晒太阳。郑正吹着哨子,带着四班的学生跑步经过,路过齐翰海的时候还贱兮兮地拍了他头一下,挤眉弄眼地逗闹一阵才跑开。齐翰海注意到李天跟在队伍后面,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李天这种学生,每个班级都有几个,老师们见怪不怪,只要不做太出格的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管他们。毕竟好学生的前途都操心不过来,有谁会在这些自暴自弃的孩子们身上花心思。
在这方面,郑正绝对是个特例,他这会儿正跟在李天身后,不厌其烦地絮叨:“身体挺直,注意摆臂幅度,别犯懒。”李天虽神情不耐烦,可面对人高马大马大的郑正,还是不敢造次,只好略微挺起腰板儿跟上队伍。“很好!不错!”见指导有效,郑正笑得嘴巴都快咧到耳朵根上去了。
跑了几圈,又做了几组拉伸,郑正这才放学生们去自由活动,一脸傻笑地靠在齐翰海身边,“怎么样,算不算育人有方?”
齐翰海一脚踢开他,“少在这自卖自夸了!”两人正在打闹中,突然人群中一阵骚动,几个女学生大声呼喊起来。“怎么了?”郑正一个箭步冲上去,齐翰海紧随其后。分开围成一团的学生,才看见人群中央一个女学生晕倒了。
“张丽本来好好的”,“突然就晕倒了。”女孩子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诉说事情的原委。“没事没事,可能是中暑了,老师送她去医务室,你们继续活动。”郑正一把抱起张丽,向医务室方向跑去。齐翰海正要跟上去,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喊住一个学生:“去教学楼通知一下你们班主任,叫她去医务室,就说张丽晕倒了。”布置妥当后,才快步去追郑正。
医务室的女医生初步检查一下后,觉得不像是中暑,为稳妥起见只好送到校外医院里。郑正自告奋勇地抱起张丽,跟班主任刘晴一起去医院。齐翰海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正要离开,却被郑正挡住,“来,大海,搭把手,你下午不是没课吗?”如此一来,齐翰海也不好走了,只好也一齐跟去。
张丽父母离异,跟着父亲过活,父亲上班一时走不开,只好让老师代劳守在医院。三人等了许久,检查结果终于出来了,医生神色怪异,拿着检查单来到三人面前,“家长呢?家长没来吗?”刘晴连忙解释:“家长脱不开身,我是她班主任,张丽到底怎么了。”
“她怀孕了!”医生把单子塞进刘晴手里。
“怀孕!”三人异口同声惊呼出来,见周围人都看过来,又急忙收声。“医生,要不要复查一下,张丽才上初中,怎么可能怀孕?”刘晴低声请求。
“各项指标都查过了,不会错。未成年的小姑娘竟然怀孕了,你们家长和老师尽到看管责任了吗?”被医生一训斥,三人面上都不好看。齐翰海隐隐觉得医生看着他和郑正的目光突然多了几分别样的审视。
“这事儿大了,得赶紧通知张丽的爸爸。”刘晴急忙掏出手机。
“未成年怀孕,可不是通知家长就行的,得查出孩子父亲是谁,这属于强奸,得报警!”郑正态度强硬。齐翰海不露痕迹地拉拉郑正的衣角,“还是先通知家长吧!”
得到消息后,张父风风火火赶到医院,顾不得女儿刚醒过来神色憔悴,扬手就是一巴掌扇在张丽脸上,“不要脸的东西,说!怀的谁的种?”张丽一侧的脸颊瞬间泛出通红的巴掌印,眼泪扑簇簇地往下掉,但却梗着头不肯回答,任由他父亲如何斥责咒骂都不吐露半个字。
“报警吧!与未成年发生性关系属于强奸罪。”医院病房外,郑正苦口婆心地劝说张父。“丢不起那人。”张父闷头说道,“打了吧!也请老师们帮忙保密,叫人知道了我们还怎么做人。”
“这是典型的受害者有罪论,受委屈的是张丽,她凭什么得忍气吞声,还是报警,把那个畜生找出来。”郑正一着急,声音也拔高了几度。
张父低头思索许久,仍是坚定地说:“打了,就当没发生过。”
病房的门突然被拉开,张丽举着吊瓶站在门口,神色决绝地看着门口的四人,“我要把孩子生下来。”
三、
“你!你要气死我!”张丽的话再次点燃了张父的怒火,郑正和齐翰海见势不妙急忙一左一右抱住他,将他拖离张丽身边。“张丽,你和老师谈谈好不好,我们一定商量出个对策来处理这件事,但是你现在还小,你的人生才刚开始,现在做这个决定未免太仓促了。”刘晴握着张丽的手,言语恳切。
“不用你们管,自然有人管我,你们都走吧!”张丽干脆地抽回手,反身关上门,将四人都关在门外。
“老子不管你谁管你!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还有理了!”张父气得直跳脚。闹了几个小时,无论谁劝,张丽都一口咬定要把孩子生下来。学校第二天还要上课,刘晴三人只好先离开,留张父一人在病房看护。
第二天一早,齐翰海才刚迈进办公室,就见刘晴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一见他,立刻一把拉住,“张丽不见了,昨天深夜从医院逃走了。”齐翰海只好又跟着她一道去医院。等两人到的时候,郑正早就守在那了。张父急得团团转,打了一个又一个电话,都是无人接听。刘晴也拿出手机,拨通张丽的电话,接通后只响了两声就被挂断了。
“不如联系一下家里的亲戚朋友。”齐翰海开口支招。张父一拍脑门儿,手忙脚乱地开始翻通讯录。这时,刘晴的手机里突然收到一条短信,是张丽发来的:“不用找我,我挺好的,生完孩子后就回学校。”张父看了信息,气得将手机摔在地上,“不找了,愿意生就生去吧!没人管她!”说完就走了。刘晴原地踌躇了一会儿也离开了,“我等下还有课。”
家长放弃了,此事就算是告一段落。齐翰海终于松一口气,拍拍郑正的肩膀,“走吧!回学校!”郑正一脸萎靡不振,“大海,你说,这事儿就算完了?没人追究那个畜生的责任?”
齐翰海脚步一顿,“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对方也是个未成年呢?”“那又怎么样?未成年就不用负责任了?”郑正眼睛一瞪。
“走吧!走吧!不是你我能管的。”齐翰海推搡着不情不愿的郑正,离开医院。
再上课的时候,齐翰海总是忍不住走神儿,面前是一群十几岁的孩子,仰起一张张天真而单纯的笑脸,可背后却也藏着不堪的一面,让人觉得陌生而遥远。回过神来的时候,齐翰海发现李天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眼神那么深邃,与他那张稚嫩的脸庞格格不入。
下课后,齐翰海刚出教室门,就瞧见郑正等在门口的走廊上。齐翰海以为他是来找自己的,正要迎上去,哪知道他却一招手,喊了两个学生过去。本来要回办公室的齐翰海还是没忍住好奇心,转身跟过去。走廊的拐角处,郑正靠着墙,笑容可鞠地问那两个孩子,“张丽平时跟谁玩的比较好呢?”
“夏明明吧!”
“老师听说她交了男朋友,叫什么来着?”郑正的问法并不高明。
“不知道。”两个孩子一齐摇头。
“你们谁放学后和她一起回家吗?她放学后都去干啥呢?”郑正换了个方向问。
“不知道,老师你问‘礼拜天’吧?他们比较熟”郑正点头,让两人离开,一回头,刚好看见齐翰海在不远处,“有点眉目了。”他朝齐翰海说。
“礼拜天”是孩子们给李天起的外号,找上李天,是放学前自习课的时候。齐翰海将李天叫到教员活动室,郑正已经在里面等了好一会了。
“找我是为了张丽的事吗?”还没等两人问,李天倒是反客为主,先开口了。
“对,你平时和张丽关系怎么样?”郑正人如其名,也不懂得绕弯子。
“张丽的孩子跟我没关系。”李天直言。两人显然没料到李天回答得如此直接,一时间倒不知道该问些什么了,缓了好一会,齐翰海才又追问一句:“你知道是谁的吗?”
李天突然笑了,笑容里满是嘲弄的意味,“你们俩又不是班主任,也不是她家长,她爸和班主任都不管,就你俩还多事。”
两人瞬间熄火,李天的话一针见血,无可厚非。郑正有些气,“你怎么跟老师说话呢?”齐翰海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静:“行了,没你事了,回去上自习去吧。”李天离开,郑正则像个霜打的茄子一样瘫在椅子上。“这下你死心了吧?”齐翰海揶揄一句。郑正没回答,起身走了。
齐翰海以为郑正终于肯放下了,但是他显然低估了郑正的执着。放学后齐翰海才刚出办公室,就被郑正一把拉走了。他带着齐翰海跟在放学的人群后方,尽量走在树荫下,还一边鬼鬼祟祟地打量前方。齐翰海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才看到不远处李天的一头黄毛很是显眼,身边还跟着一个女孩子。齐翰海认出那似乎是张丽的好友夏明明,两人有说有笑地一路同行。
看着郑正严肃而专注的神情,齐翰海只好一言不发地跟着他走。两人一路尾随李天和夏明明两个来到商业区的一家颇为上档次的酒店后门。一个身穿黑衬衫、流里流气的小子蹲在门口抽烟,见李天来了,急忙踩灭烟头,笑着迎上去,一双眼睛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夏明明,似乎对她的长相很满意。
四、
李天一推夏明明,叫她跟那小子走,夏明明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但仍是跟上去。走进酒店门的时候,或许是因为太过紧张,没留意脚下凸出的台阶,被绊了一跤,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上。黑衬衫的小子一把接住夏明明,顺势在她腰上揩一把油。夏明明突然慌了,推开黑衬衫就朝外跑,却不想被等在门口的李天拦住了。
“不是答应好好的吗?想跑?”
“我不干了,钱我还你。”夏明明语带哭腔。
趁这个功夫,黑衬衫也追出来,“人家都在房间里等半天了,你现在才说不干?想得美!赶紧跟我走。”说着就要动手拉她。李天也帮忙一起推搡。夏明明一边挣扎,一边哭出声来,眼看着就要被两人拖进酒店里。
“住手!”郑正急忙大喝一声,朝三人冲过去,齐翰海随后跟上。两人合力将黑衬衫和李天制服,按在地上,夏明明却趁机跑了。
“你们在干什么?诱拐未成年少女?”郑正按着黑衬衫的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大哥,你轻点!”黑衬衫挣扎了半天挣脱不开,只好求饶,“天地良心,我们可不是诱拐,她们自愿的,我们就是牵个线搭个桥。”
“老师,你们怎们这么多事?是她们自愿的,想赚点零花钱,就你们俩事多。”李天很是不服气。
“老师?你们俩是老师,不是!你们当老师的不好好教书,管什么闲事?”黑衬衫一听说两人是老师,立刻嚣张起来。齐翰海懒得跟他们斗嘴,顺势掏出手机来报警。
警察来得很快,将四个人一并带到警局里。一个年轻的警察来给郑正和齐翰海做笔录。“多亏了你俩,不然今天那小姑娘还不知道要怎么样呢?”年轻警察递来两杯水,“我叫赵成。”
“酒店里的人抓到了吗?”郑正着急地问。
“那还能跑了。”赵成笑得爽朗。做好笔录送两人出门的时候,赵成一再保证,事情有了结果一定第一时间给他们消息。
从警察局出来的时候,郑正才算松一口气,揽着齐翰海的肩膀,“走,咱哥俩喝一杯去,正哥我请客,我心里这口气总算吐出来了,差点给我憋死。”齐翰海也放松下来,“总算有了结果。”
两人紧绷了许久的神经终于得到放松,借着酒劲闹到深夜才去睡觉。第二天一早,齐翰海顶着一双乌青的熊猫眼,忍着宿醉的头疼挪进教室里,刚放下书本,一抬头,一抹刺眼的黄毛最先映入眼帘。一瞬间,齐翰海只觉得头更疼了,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也不好问什么,只能心不在焉地讲课。李天更得意了,翘起二郎腿,靠在椅背上,一副你能拿我怎么样的神态。
下课的时候,李天赶上齐翰海离开的脚步,轻声说道:“山哥让我告诉你们一声,我们就是办事的,抓我们也没用,叫你们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识相点。”李天尽力摆出倨傲的神态,配上他略显稚嫩的脸,竟然有几分可笑,可齐翰海却笑不出来,他明白李天话中的意思,不,确切地说,是明白黑衬衫话中的意思。自己和郑正,终究只是普通人。
郑正显然也在校园里看见李天了,午饭的时候,阴沉着一张脸不说话,只是埋头扒饭。齐翰海将李天的话复述一遍,郑正也没给出任何回应。熬过一天的课程,放学后,一出校门就见着一身便衣的赵成等在门口。
“那小姑娘说是误会。”等到学生们走得差不多了,赵成才开口说。
“是不是有人威胁她?”齐翰海试着问一句。
“她不说,谁又能知道呢?”赵成一脸无奈。
“查啊!你们不是警察吗?”郑正终于忍不住了,大声质问。
“已经销案了,怎么查?”赵成有点底气不足。
“得得得!你们不查算了,我们自己查,早知道你靠不住。”郑正掉头走了,顺道把齐翰海也扯开了。
“你真打算自己查?”两人走了一段路后,齐翰海开口询问。
“那当然,不查明白绝不罢休。”郑正看着脚下的路,眼神十分坚定。齐翰海却突然站住了,“正哥,我觉得犯不上,不如就此算了吧。”郑正也不走了,亦没回头,沉默半晌后才说:“嗯,那我先走了。”齐翰海站在原地,目送郑正的身影走进橘色的夕阳里。
五、
仿佛做了一个冗长又沉重的梦,当齐翰海在酒店房间醒来时,只感觉身体更累了。手机上有两通未接电话,是妻子打来的。齐翰海用冷水冲冲头脸,略略振作精神,回拨过去。妻子简单地关心一下他的身体,叮嘱他少喝酒后突然不说话了。齐翰海敏锐地捕捉到妻子的异常,“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电话那头沉默许久,就在齐翰海怀疑妻子是不是已经挂掉了电话之时,妻子才开口说:“家里收到一个包裹,是郑正生前寄给你的。”
没由来的,齐翰海心头一跳,“你打开看过了?”“嗯。”妻子回答简短。“你拍照,录视频,都发给我。”齐翰海控制不住的有些手抖,几乎拿不稳手机。结束通话后,他无力地躺在床上,听着手机消息声接连响起,这些声音的背后,究竟会为他揭开怎样的真相。
齐翰海深吸一口气,打开妻子的信息对话框,一页一页地浏览下去。不知什么时候,窗外的天已经黑了,齐翰海的手机屏幕也是黑的,早已没电关机了。他身体僵直地坐在黑暗里,脑海中消化着刚才看到的一切,他看到光谱的另一半,那不可见的57%。
原本以为不过是几个小混混仗势欺人,诱骗未成年少女进行钱色交易,可交易的对象们却大有来头。几个涞县甚至金市的商界精英,政坛大佬也牵涉其中,而这些仅仅是郑正拍到的,那藏在海水下的冰山全貌如何,齐翰海甚至不敢想象。
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吓得齐翰海险些从床上跌下去。“大海!醒了吗?”隔着薄薄的一层门,传来赵成的声音。
齐翰海下意识地将已经关机的手机藏进口袋里,才起身去开门。赵成提着几盒外卖,侧身进来,“才睡醒?怎么不开灯,打你电话也没接?”齐翰海讪讪地掏出手机,“没电关机了。”赵成也没多问,将带来的外卖打开摆好,“昨天喝多了难受吧!多少吃点,吃完咱俩去趟正哥家。
齐翰海一惊,“去干什么?”
赵成似乎发现了齐翰海神色有些怪异,“怎么了你?看看郑伯伯和婶子呗,家里就剩老两口了,看有没有咱们能帮上忙的地方。”
“当年就那么走了,也没帮上正哥啥忙,总觉得愧对他。”齐翰海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赵成果然没再怀疑什么。
“你走了以后正哥再没联系你?”赵成吃着饭,似是无意问了一嘴。可齐翰海却吓出一身冷汗,“我还记得正哥送我走时,叫我别再回来。”他勉强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
“也是,正哥就那个脾气,快吃,吃完一起去。”赵成催促一句。
郑家人从五年前就搬进郊区的老房子里住,赵成轻车熟路地带着齐翰海上门。敲了好一会,郑父才来开门,两日不见,他似乎又苍老了几岁。郑母靠在沙发上,似乎睡着了,两人进门也没能吵醒她。
“伯父,还记得我吧,正哥的朋友,五年前见过一次。”赵成熟稔地扶着郑父坐回到沙发上,郑父眼神木讷,呆滞地重复着赵成的话,却明显地无法唤醒任何相关记忆。
“伯父,我是齐翰海,以前和正哥是同事。”齐翰海也简短地介绍自己,二人的贸然打扰让自己对郑正的愧疚又增添几分。
“大海,是大海,怎么好久不来了。”郑父突然醒过来似的拉住齐翰海的手不肯松开。“伯父,我们都是正哥的朋友,今天过来看看您二老,家里有啥需要帮忙的,您尽管说。”赵成抢断话头,继续说道。
“没啥要帮忙的。”郑父语气落寞。
“伯父,您别见外,我们来都来了,哪能干坐着啥都不干呢,我们把家里收拾一下吧!有什么东西坏了破了的,帮忙修补修补。”赵成说着,果然站起来,挽起袖子开始收拾屋子。
郑母也被噼里啪啦的声音吵醒,拉过齐翰海的手,“好久不见你来了。”“我搬去金市了,工作忙,不怎么回来。”齐翰海一边与两位老人家闲聊,一边留意着赵成的动向。他利落地收拾着屋子,又不厌其烦地将大大小小柜子里的东西全倒出来,再一一归置摆放好,连一片纸都不肯放过,仔细看半天才扔进垃圾桶里。
从头到尾,齐翰海都没离开过沙发,赵成则表现的一如既往的爽朗,不计较自己承担了全部的活,屋里屋外收拾了好久才算完工,顶着一头一脸的灰对郑父郑母说,“伯父、婶子,都收拾差不多了,这是我电话,以后您二老有啥事随时打电话找我。”
两人起身要离开的时候,郑母还拉着齐翰海的手,“在这吃饭吧!大海。”齐翰海只好再三推辞才和赵成一起离开。出了郑家门后,赵成变得有些沉默,借口单位有事,就和齐翰海在路口处分开了。
齐翰海回头张望那栋破旧的老楼房,五楼的窗口处,郑父还趴在窗户上目送他们离开。
六、
五年前,也是在这里,郑正一脸兴奋地对齐翰海宣布,自己查到了关键证据,准备亲自送到市里相关部门去,纠缠了这么久的事到这才算是有结局。“我爸妈那里你等下可别说漏嘴了,按咱们商量好的来,就说是去市里参加培训。”郑正一遍又一遍地嘱咐齐翰海。
“我耳朵都起茧了,就这么两句话,我还能忘了不成,不用一遍遍说。”齐翰海也被郑正的好心情传染,不由得打趣两句。“怕你嘴笨,撒谎的时候叫人一眼看穿了。”郑正笑得开心。
“慢点开车啊!累了就休息一会,别疲劳驾驶。”齐翰海送郑正出发的时候跟他这样说。一个小时以后,也是齐翰海给郑正打电话,向他传达一个噩耗,“正哥,你家里着火了,伯父伯母刚被抢救出来,正送医院呢。”
电话那头,郑正语气听不出一丝情绪波动,“我马上回来。”
太阳刚升起来的时候,大火刚好熄灭,郑正站在楼下,看着残余的浓烟从窗口一缕缕钻出来,心中滔天的志气也在寸寸湮灭。而齐翰海在那时做了一个决定,他要离开这里,彻彻底底地离开。
从郑家出来后,赵成没有再联系过齐翰海。齐翰海自行离开,回到金市的家中,看着书房里的快递箱不知该如何处置。谁知仅仅两天后,齐翰海就接到了一个陌生来电,对方未表明身份,约他在市中心一家繁华商场的咖啡厅相见。
齐翰海如约而至,一个身穿西装,带着黑框眼镜的年轻男人起身相迎。两人选了个靠里的位置坐下。
“齐先生最近是不是收到了一箱快递?”西装男开门见山。
齐翰海没回答,他在脑海中搜索着面前男人的形象,看他是否与郑正资料里的某个人物相符。西装男扶了一下眼镜,轻轻一笑,一眼就看穿齐翰海的想法,“你放心,我不是涞县人,与涞县的事毫不沾边。”
“那你是哪个部门的?”齐翰海问。
“既然我们是私下联系,不是上门调查,我是哪个部门也不那么重要了不是吗?”西装男喝一口咖啡,又补充一句:“齐先生拿到这些资料,却不知道该怎么用,而我们知道,您和您朋友想伸张的正义,我都可以替你完成。”
“那你能从中获取什么好处呢?”齐翰海仍不相信他。
“我只能说,我们获得的好处绝不会破坏您的利益,这是件双赢的事。您可以考虑一下,这件事搭进去一个人已经够了,您还有家人,应该不会和您朋友一样决绝吧?”西装男笑容温和,眼神却笃定得很。
齐翰海突然想到妻子的话:“你和郑正不一样。”是啊,不一样,尤其在看过了失去儿子的郑父郑母之后,他的顾虑反而更多了。
“您只要把原件给我,如果有顾虑的话,甚至可以留一份复印件,反正您留在手里也是毫无用处。”西装男再次加码。
齐翰海眯起眼睛,心中已然明了,这是一场自己高不可攀的角逐,“好吧,我答应你,我会时刻关注结果,必要时,我也可以拼个鱼死网破。”齐翰海妥协。
“您不会的。”西装男笑容可鞠。
交出的材料却如石沉大海一般,整整两个月毫无动静,齐翰海每次打电话询问时总会收到西装男的回信:请您耐心。暴风雨的来临毫无预兆,涞县未成年卖淫案案发,牵涉多名政界、商界人物纷纷落网,名单角落里还有一个不起眼却很熟悉的名字——赵成。一时间涞县变了天。
齐翰海看过新闻后再次拨通那个号码时,电话里却传来“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的温柔女声。放下电话,齐翰海决议就此翻页,不再理会此事。
又是一个周末,齐翰海去看望郑正的父母后驱车赶往监狱,在那里见到那张久违的脸,原本的青雉已经消退,换上一副市侩的痞气。就在两人回忆起郑正教书的日子时,李天眼中突然闪过一丝纯真,“郑老师给我买过一根雪糕,下体育课的时候买的,芒果味的,还挺好吃。”
离开监狱后,齐翰海突然想去墓前看望一下郑正,于是拐进街角的一家花店中,店主是个年轻女孩子,温柔娴静的模样和五年前毫无相似之处。齐翰海看着店里的繁花似锦,突然想起那日葬礼上精致的花圈,心中已然明了。“和张丽还有联系吗?”
“她孩子刚出生就叫人抱走了,辍学后听说去了市里打工,几年没回来了。”女孩细心插着花束,一边回答齐翰海的话。
齐翰海离开时,女孩突然追出店来,朝他深深鞠一躬,“齐老师,当年谢谢你和郑老师拦下我,谢谢!”
齐翰海笑了,一阵风过,手中的花束跟着扑簇簇地晃了一下,像是某个灵魂的悸动。齐翰海抬头望天,阳光正烈,刺得眼睛生疼,他回想起那堂课,太阳光谱中,只有不到一半的光可见,他相信,这小半部分的光,一定是阳光中最美好而纯真的一半。
(封面为网图,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