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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 夏天总是让我感觉到亢奋热烈和精疲力竭,相当矛盾的混合。一方面心中好似有团烈火熊熊燃烧燎原,任多少水也无法浇灭;另一方面整个人又懒洋洋的,好像用尽全身力气后再也提不起任何精气神儿。夏天干燥,势要把一切烤干,有时却又潮湿无比,闷得让人透不过一丝气来。白天格外长,缩成一小段的黑夜喧嚣吵闹,不宜入眠。
历夏,是我的名字, 夏至之日生辰。不知道父母是怎么想的,历历在目的夏日?还是历史上的某个夏天故事?没有选择,我就这样和这个季节绑在了一起。人们说“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人们说“秋天是收获的季节”, 人们还说夏天繁盛喧嚣,伟大的泰戈尔还有首诗叫《生如夏花》, 可惜我没有读过。
夏至这天,据说“立竿无影”。没有影子的一天! 既是(炎夏)开端,又是至极(白昼最长之日)而衰。历夏,历经一个个夏天。有关夏日的记忆如油画的色彩一层层叠加交汇,变深变淡或湮灭其中......
我是在离家门口不远的一个小花园里认识的冬冬。我喜欢坐在花园角落的石凳上,看书或是什么也不干地发呆,那儿是我的“秘密花园”。 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姑娘,人长得有点儿黑,健康的小麦肤色,身体颀长壮实,穿着白T恤和牛仔短裤,腿可真好看。 她有一双清亮的大眼睛,梳着高高的马尾,在脑袋后边一翘一翘地晃荡着。我们的相识得益于那只奇怪的松鼠。
我之前对于松鼠的认知完全来自动画片,褐红色毛发,蓬松大尾巴,圆溜溜的大眼睛和可爱的两只小手,憨态可掬捧着吃松果的样子令人喜爱。 第一次在小公园见到那只松鼠时我着实被吓了一跳:盛夏日光被枝繁叶茂滤过,投在草地上留下一道道斑驳。 灰不拉几的一小团立在半明半暗中,脏兮兮的似一大团被丢弃的抹布。小眼睛倒是亮晶晶的,是浑身上下唯一在动的部位。但是,那条挂在身后的尾巴,跟蓬松完全不沾边儿,毛发稀疏可怜,在阳光映射下根根分明,看上去像是个......大号的长( chang)尾巴老鼠。我禁不住惊呼了起来:“老鼠,大老鼠......”
这时候冬冬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笑嘻嘻一脸轻蔑:“那是松鼠,不是老鼠。” 我疑惑地看着这个姑娘,不太认识。
“一看你就不懂。 动画片都是骗人的,松鼠就是这个土里土气的样子,不过很可爱,不是吗?。” 叮叮咚咚的字眼从她嘴里蹦出来,声音很好听。
“我叫冬冬,你叫什么名字?” 我稍微愣了一下,声音像蚊子一样低:“我叫历夏。”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我的话,只见她从兜里掏出一把带壳的花生,蹲下身,慢慢伸出左手,招呼着那只一直警惕望着我们的松鼠(很奇怪的是松鼠竟然没有跑开),示意它过来吃。神奇的是那只松鼠竟然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飞快从她手中抢了一颗,又飞快地原路返回,攀上树,消失不见了。
初次见面的冬冬和我完全不见外,听她说她原来一直在国外生活,最近才被送回国,和姥姥姥爷生活在一起。她很健谈,中文很好,一点儿也听不出外国口音。我是后来才略微知道一些她的家庭背景,当时只是把她当成了普通人家的孩子。
我们很快成为了朋友,因为她属于插班上学,正好分到了和我同一班。她的学习成绩很是一般,甚至有些科目一开始跟不上。但是她却懂得许多“杂七杂八”的知识,比如她知道许多种树和植物的名字,知道各种各样虫子的习性,知道为什么大海是蓝色而湖水是绿色,她甚至告诉我时间不是标准一样的,是有长短的......许许多多课本上没有而我完全不知道也从没想过的事情。
她和我们显得有些不一样,有些“爱出风头”、“爱表现”,我劝她不要太恣意要“低调”些,她只是笑笑,说我太过谨小慎微,活得太委屈自己。学校是社会也是江湖,也多是非。班级里有人看不惯她的做派,欺负她孤立她,她好像并不在意这些“风风雨雨”, 表面上依旧我行我素,甚至有时会硬“刚”回去。时间长了同学们渐渐也接纳了她,因为她热心、乐于助人,为人也很仗义,甚至敢和老师据理力争。 我是真心佩服她,因为我自己做不到。我不是那样的人,没有那样的胆量, 但心底里我想成为她那样“恣意妄为”的人。
日子一天天过,学生的生活单调重复却也有自己的色彩。我逐渐感受到在冬冬一贯乐呵呵外表下的情绪变化起落,渐渐地她变得沉默了许多。问她,她没有隐瞒,说父母离婚了,正在极力争夺她的抚养权。父亲想让她回新西兰,母亲想让她留在国内,可能母亲也会不日归国。我不知道说什么来安慰她,我无能为力,只是放学后陪着她默默坐在我们相识的那个小花园里。她没有带花生,小松鼠也没有现身。
傍晚日光依然很足,透过树叶落在我们身上肩上,光斑会随偶而路过的风跳动,晃得人有时睁不开眼。过了有一会儿,她轻声说:“历夏,你说我是不是命不好,连名字都叫‘韩冬’,听着就冷冰冰的没有生机。”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她继续:“你看你叫‘历夏’, 夏天总是热的,不像我这么冷。”
说起来我们两人的名字倒是有意思,开朗活泼天不怕地不怕的她起名冬, 内向胆小闷葫芦一样的我叫夏, 再配上我们的姓氏,更是反差感十足。
“你想怎么选?” 停了一会儿我问。“我不知道。” 她轻轻吐出几个字,目光望向某处,彷佛穿过那一片楼群,投向不知名的远方。
如今社会信息资讯发达,传播速度惊人,不久之后学校里就开始有人风言风语地传冬冬父母的事情。据说她父亲有些名气常年驻外,不知道什么原因好像犯了严重错误叛国流亡海外,不能再回国内。学校里的学生们,甚至连有些老师看她的眼神都开始变得有些异样,她走到哪里,哪里就会想起一片窃窃私语。
这时候,我们班倒开始格外“团结”起来,大家心照不宣地“凝聚”一起尽力保护冬冬, “对抗”着一股股暗流。她是我们班的一员,我们不容别人欺负她。 人真是奇怪, 我们总是让自己归属于某一个“集体”之中,家族、班级、朋友、圈子...... “ 一致对外”永远总是要远高于“人民内部矛盾斗争”。这种“集体主义” 和西方社会的“个人主义”是截然不同的文化精髓。当然这是我长大以后才会深刻理解的道理。
我知道她其实没有选择, 只能被选择。 在我们这个年纪,尚未成人,又有多少选择权可以握在手中?!自己的命运多数情况只能交于别人来决定。这些“别人”,可能是父母长辈、可以是法庭法规、是社会人情...... 唯独不是我们自己。 但是我们也多想为自己选择,为自己负责。我想从小接受西方教育的冬冬应该更是如此。我不知道她会作何选择,但作为朋友我支持她的任何选择。
冬冬没有就此消沉下去,我们依旧一起上下学,一起去小花园喂松鼠,一起讨论我们关注的话题,一起准备复习考试。在她影响下我变得越来越爱问“为什么?”,当然大多数时候只是自问自答。 她也似乎越来越融入了这里的生活方式,变得如我所说的”低调“了许多。
我没有问她“那件事”怎么样了,她也没主动提起, 我们保持着默契。一切如常,一切已不复从前。
期末考试结束后暑假的某一天,我们约在小花园见面。冬冬和我说:“我要离开了。” 她没有说去哪里,我也拼尽全力忍住,没有追问她会去哪里。我只是抱着她,静静抱着她好一会儿才松开。消息突然我没任何准备,她也没有准备任何分别的纪念。我们站起身来在那棵大杨树底下尽力跳得高些,薅树叶,然后选了一片自己心仪的完整树叶,交给了对方。夏日树叶绿油油的,很新鲜,像打了一层蜡,散发着幽幽光泽。
我和冬冬在夏日认识,又是在夏日分离。
自打那之后,我没有再见到过冬冬。一开始我还隐隐约约听过一些她的传闻,渐渐失了消息,毕竟生活的脚步不会停,我们都被裹挟着一路向前奔行。这个世界太大,我们两人如大海中的两颗水珠,聚在一刻,然后在波浪中渐行渐远。
一日收拾旧物,从落满尘埃的一本书中掉落一片叶子,经年累月,早已失了颜色变得干枯发黄,但脉络根根分明。叶子显得坚韧又脆弱,我小心翼翼将它放回书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