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反的甜酒

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清野这个地方平静了几百年,就因为一个狐媚子坏了事。

这句话反反似乎听过许多次,她还知道乡民们口中那个狐媚子叫无边,祸害过她爹。这种祸害很奇怪,不杀人不放火,甚至让人春风满面。可惜反反没见过她爹春风满面的样子,她见到的牙叔永远佝偻瑟缩着,像是断了大烟的鬼怪,骨头耸立,几乎要从身体里戳出来。所以反反一直想着什么时候能让无边再次大驾光临,她一定要分一半的供品给无边。于是,她很早以前就告诫自己,桃子留下核,公鸡留下毛,装甜酒的罐子说什么也不能吃掉。可惜攒了这么久,她的神龛后面也才有一小把鸡毛和几个桃核,至于酒罐子,一个也没有剩下。反反实在太喜欢清野的甜酒了,都是松树的味道,黏糊糊地卡在喉咙里,温柔地包裹着她,每次她都把酒罐子一点点嚼碎,慢慢咽下去,那种敦厚的香味实在让反反着迷,着迷到她开始害怕无边的到来,每次她数着攒下的鸡毛时,感觉无边就在她身后。可是喝甜酒的时候,她就谁都不记得了。

牙叔几乎不碰反反的供品,他不吃不喝,只顾着坐在庙门口的石凳子上眺望,有人来了他就躲到神龛里,几乎没有人再相信他了,所以连他的石像都一并砸碎。可牙叔似乎并不介意,只顾着没日没夜地眺望。但是反反知道,牙叔最害怕人群的到来,每个月的初一,十五他都不露面,而她自己其实是期待着这两天的到来,因为人们会带来乌米糕,虽然比不上横庙的米糕那么精致,但味道却不差,而且这两天的甜酒也会多起来。她总是容易感到饥饿,偶尔牙叔会说,你这个小妖精,胃口不小,就你这张嘴,估计也只能待在这清庙里了。

有时候反反也会怀念横庙,那里更热闹,而且有个看庙的老和尚陪着她,时常还会有人给她送一种米饼吃。那种米饼比老和尚的胡须还要白,圆圆的一小块,上面粗糙地印着一些图案,反反记得摆在她面前的总是一种树叶状纹路的米饼,她那时候还特别想尝尝其他花样的,可总也没有,久而久之她也就习惯了。后来有一天老和尚睡一觉就死了,一点动静也没有,新来的和尚一脸严肃地打量了厅堂里的神像,指了指角落里的反反说,这是个什么角色,怎么摆在了观音像旁边,真是反了反了。反反就是那时候知道了自己的名字,她在心里默念了三遍,反反,反反,反反。好在横庙旁边卖香纸的老爷爷拄着拐杖走进来,他说反反是许多年前横村里一个大老爷夭折的女儿,因为爱子心切修建了横庙,唯一的祈求就是把女儿的石像放在佛堂里,这是横村里的人都知道的。老一辈人去世了都会交代下人,横庙在,这个小石像就在,要不是那个大老爷,横庙早就因为饥荒饿殍遍野了,哪里还有今天。新和尚听了皱皱眉头说,反了反了。反反在心里又默念了三遍,反反,反反,反反。新和尚是不喜欢反反的,于是派人把她清理了出去,就放在院子外的柴堆旁。至于其他的佛像则全都重塑金身,反反看到那些变了样的老朋友,一个个闪闪发光。弥勒佛爷爷大嘴里的牙齿都黄灿灿的,观音妈妈托着的那个瓷瓶子里原本是绿色的枝叶,现在变成了金棍子。反反盯着他们看了半天才逐个认清楚。她觉得唯一顺眼的是伏虎罗汉,因为原本他是最黑的一个,现在亮亮的倒挺顺眼。他们看着灰头土脸的反反全都一脸羡慕,说这个新和尚压根不懂横庙的规矩,乱搞一通,他们早就习惯了横庙素朴的烟火。其实反反自己也很庆幸,因为她实在看不上这种金黄色。可是反反发现,自从庙宇被新和尚折腾一番之后,来的人的确越来越多了,而且庙里还住进来很多年轻的和尚,他们穿着素静的僧袍,走起路来又稳又轻,最让反反喜欢的是他们圆溜溜的脑袋。可无论怎么看,他们好像都和老和尚不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反反想了挺久,可就是说不明白。反反记得,有一回一个小和尚来抱柴火,嘴里嘀咕着:“念经念经,就知道念经。阿弥陀佛。”反反突然想起老和尚最喜欢抄经,再回忆一下,似乎都没听过老和尚讲话。偶尔有人捐点油钱,他都只是点点头,连个像样的笑容都没有。什么是像样的笑容呢?这个问题反反是明白的,她觉得只有笑成弥勒佛爷爷那样才是真的笑容。但即便如此,老和尚还是很让反反怀念,他那么寂静,每天定时擦拭佛像,清扫佛堂,即便是角落里的反反,他都从不落下,总是用一块白色的棉布一点点擦拭,每次到了脖子那块,反反就按捺不住地痒起来,现在她都快忘记痒的滋味了。反反发现,其实那些新和尚只在初一、十五这样的日子才会清理佛堂,平时他们都只顾着摇头念经,因为那个领头的新和尚总说,念好了经,佛祖才高兴,才赏饭吃。说起吃饭,反反又记起老和尚了,他最喜欢吃萝卜,而且他还会雕花,白白的大萝卜到了他的手上像是变戏法一样,一变一个样。有时候横村里的人摆酒席还特地请他帮忙雕花,老和尚几乎没有拒绝过。


那一年的四月初八,横庙不再是个野庙了,反反连小柴堆这个容身之处都失去了。若不是那个老太太的到来,恐怕她不知道会被扔到哪个角落里去,没准被敲碎了也说不定。反反看着来横庙的人越来越多,新和尚甚至在庭院里郑重地放了一个木质的功德箱。她缩了缩鼻子,闻到了箱子里灰尘和墨水的味道,那么熟悉,那么亲切。她知道那是老和尚放经文的箱子,老和尚总喜欢把抄写完的经文都放到那个木箱子里,满了就烧掉,再重新写,写了又烧,烧了又写。最初的时候反反会诧异,后来反反发现她不能理解的事情实在太多,也就不以为意了。如今那个木箱子经过一张红纸和几个黑色毛笔大字的改装,摇身一变成了个装钱的箱子,钱满了不是烧掉,而是倒出来,然后继续装。至于那些钱去了哪里,反反没兴趣,纸和钱的区别大概就是,让老和尚寂静,让新和尚兴奋。其实在横庙那么多年,没人给反反送过钱。但不管怎么说此时的横庙越来越亮堂,也越来越拥挤。反反离开时还被那些弥漫的香火熏得够呛。

老妇人是来横庙讨经的,反反记得她满脸堆着笑容。她故意弯着腰,仰视着新和尚,一脸委屈地说道:我们清野出了个野神仙,不顶用啊,年年干旱,村里的姑娘甚至不顾脸面,私定终生的事儿都有呢。还好老一辈查了下族谱才知道,这个野菩萨就是以前的一个大官的儿子,叫什么牙叔,读了点书,比他父亲为人厚道,也做了点好事。据说是瞒着他父亲开了粮仓救济了灾民,连累他父亲坐了大牢,命都没了。后来这个牙叔消失不见,灾民们才塑了尊石像,说是人生死未卜就立碑不好。新和尚心不在焉地听着,微微点点头,又左顾右盼地看了看功德箱。老妇人叹了口气继续说:且不说那些灾民压根就没多少是我们清野人,就说那个牙叔后来回来带了个青楼女子回来,两人成天喝得酩酊大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不是有伤风化是什么。好在老天有眼,后来那房子起了火,两人都给烧没了,这事儿才算过去。可怜我们清野的人还拜了那尊石像那么久。大师,您看这事荒唐不荒唐。新和尚见老妇人停了下来,急忙点点头,说:是啊是啊。

老妇人这时又从背后的黑布袋里取出个小布袋,新和尚见到这沉甸甸的小布袋顿时有了精神,一心一意地盯着眼前的老妇人。老妇人两手捧着小布袋,看着新和尚说:大师,我这次来是想您给我们指指路,我们清野的人历来都是有神可拜的,这下子倒好,不知道拜谁了。新和尚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几圈,看了看柴堆旁边的反反,立马将老妇人请进了侧边的房间,他进门前还不忘招呼了一个念经的小和尚,和他嘀咕了几句。不一会儿,正打着瞌睡的反反就被一根鸡毛掸子上的鸡毛给戳醒了,睁眼一看,原来是一个黑瘦的小和尚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打扫自己。不一会儿竟然又来了一群小和尚,他们抬着反反进了一个空房间。待反反定下神来的时候,她的面前竟摆放着一个半旧的香炉,上面还插着若许正在冒烟的檀香,除了这些还有丰盛的供品,米饼、一整只鸡、一条鱼,这些让饿了许久的反反意乱神迷,她不管不顾地吃了起来。就在反反准备吃最后一根鱼骨头的时候,新和尚笑眯眯地推门进来了。

您看,这就是那尊小神像,我们横村的风调雨顺除了殿内的菩萨们保佑,还得靠这个小神,依我看,您不妨请回你们清野。老妇人怔怔地打量着眼前的反反。

反反觉得人的目光格外焦灼,像是一把火,烧得她只觉生疼,甚至有点发痒,嘴里正咀嚼着的一块鱼骨头卡在喉咙里好半天。

老妇人看完反反,扑通一下跪在香炉前的蒲团上嘀咕了半天。她念的经文倒是不陌生,只是反反不明白这些经文里有什么。老妇人跪了好一阵才起来,她对着新和尚连连点头,大师大师地叫着,反反于是知道这个新和尚原来叫大师。

之后的几天,反反被一块绒绒的黑布包裹着,什么也看不见,唯独能感受到的是耳边的吆喝声以及自己身体的律动,那种跳跃着前行的感觉对于反反而言陌生又新奇,她一直以为自己在做一个鱼翔浅底的梦,柔软的浮动像是细碎的小水波划开身体的每一寸坚硬。等到她睁开眼的时候,眼前的世界完全变了个模样,反反拼命揉着自己的眼睛,她承认自己害怕了,她从来没有离开过横庙,虽然不喜欢新和尚,不喜欢扑面而来的烟火气,可是她喜欢自己的习惯。如今眼前所见的不是那个圆溜溜的红漆柱子,不是乱糟糟的柴堆,而是一扇破旧的木门,推开木门后则是青灰色的山以及密密麻麻的树木,它们拥挤堆叠在一起,模糊地向着庙门口伸展。刚来的第一天,周围很热闹,人们拿着小竹篮子,盖着一块碎花布,没有跪下来的时候,他们相互嘀咕,反反听到有人说她矮小,有人说她是观音菩萨旁边的童子,有人说李老太真是厉害,大老远的,找人抬回这么个小神。可是反反想的是,那块碎花布什么时候才会被揭开,什么时候才有供品摆放到她面前。李老太拄着个歪歪扭扭的拐棍跨过门槛,她看了看反反,一脸骄傲地对着人群说:从今天起,咱们清野的风调雨顺就全仰仗这位小神了,她可是我花了重金从横庙请来的。人群发出的欢呼声全钻进了反反的右耳,她偏了偏脑袋才稍微清净了片刻。突然人群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她说,李老太,这个小神仙叫什么呀。李老太睁大了眼睛,砸了咂嘴说,小神仙的名字也不是咱们能问的,不过横庙的方丈说了,她可以保佑地方风调雨顺,横村的风水全靠她,所以咱们要做的就是拜神。

反反伸长了脖子叫,我是反反,我叫反反。可是压根没人搭理她,她伸了伸腿,准备再扯两嗓子,让人们知道她是横庙的反反。突然蹦出个声音,反反?真是反了。反反一瞬间以为是新和尚追过来了,她左顾右盼才发现自己的左边的角落里竟然有一尊残破的石像,看上去像是被人们故意捣毁的,敲碎的部分还松散地勾连着。她睁大眼睛看着那尊石像,说,我是反反。谁知那尊石像又说,叫我爹。反反说:爹。石像突然大笑起来,那笑声清脆得像是第一口咬下去的鱼骨头,散发着令她垂涎欲滴的新鲜。不一会儿,人们便开始纷纷跪在反反的面前,他们揭开篮子上的碎花布,将篮子里的酒和肉一样一样摆在反反面前的石台上,然后默念着各色的心事,反反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重要,她忘了去打量那些肉的种类,甚至都没有去闻一闻那一瓶瓶汹涌的酒香。有的人想要生孩子,有的人想要多一点钱,有的人想要长命,还有的人想要庄稼长得多,反反盯着自己的肚皮看了一会儿,发觉这些东西她都没有,于是她开始喝酒,清野的酒像是青辣椒融化的水,新鲜又清脆,那种滋味让反反忘了自己此刻身处异地,忘了自己长途的颠簸,也忘了身旁那个破碎的爹。她一咕噜喝了好几罐,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已是夜半,那扇木门松松地扣起来,门缝里透着清幽的月光,一抹亮色正投在反反的右眼上,她被这一明一暗的感觉迷惑了,呆呆得看着前方。突然身边的石像传来一声叹息,她转头一看,竟然在角落里坐着一个干瘦的人,他穿素色的袍子,及肩的头发散乱的耷拉在背上,那人手里正拿着一壶酒,念着反反听不明白的两句话:老僧已死成新塔,破壁无由见旧题。反反就怔怔地望着她,忘了叫他什么,可是她觉得这个人不像横庙的菩萨,他更像那个老和尚,虽然反反搞不明白自己哪来的这种想法,但他的确在这个人的身上看到了老和尚的影子,这种相似不是喝酒的样子,不是体态上,而是一种神情上的雷同。就在反反打量他的时候,他突然调头盯着反反说,小家伙,你也是个冒牌神仙吧。反反瞪大了眼睛,摇摇头又点点头,半句话卡在喉咙里一个字都没蹦出来。那个人又说,看在你叫了我几声爹的份上,我就不计较你占了我的位置。反反点头说,爹。那人笑得眼睛都挪了位置,嘴里的酒也喷出来一半,忙伸手说道:别别别,别叫了,叫我牙叔。反反又点点头说,牙叔。那人又说,你这小家伙,有点意思。反反顿时觉得这个人更像是老和尚了,虽然老和尚几乎没有开口对反反说过话。

之后的几天,庙里一个人也没来,就连牙叔都不见踪影,那个石像看上去空落落的。反反有时候会打量盯着眼前越来越少的供品,有时候会看看门外,那扇木门被风吹得几乎全部敞开了,于是她的眼里多了一片渺远的青灰色。她其实几乎没有一个人待在某个地方的经历,一直以来在横庙周围总是有很多人陪伴,但是到了清野,她好像突然明白,其实没有什么是一种常态,孤独或者热闹都是变化着的,而不是像摆放在她面前的米饼那样,有不变的香味。虽然反反会觉得恐慌,甚至会没有缘由地屏住呼吸或者喝更多的甜酒,然后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中度过漫长的时日。之后牙叔回来的时候,盯着反反说了声,原来还是个小酒鬼。反反其实听懂了,可她觉得还是点点头吧。牙叔之后也是每隔几天就会离开一阵子,回来的时候还是一如既往的瘦,他待在庙里的日子几乎就是坐在角落又或者坐在门口看着远方。有时候反反会听到牙叔嘴里蹦出几个字眼,像是无边,像是清月溪,这两个词是她听得最多的。直到有一天半夜,反反正打着瞌睡,突然有个黑漆漆的老大爷闯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反反面前,叽里呱啦一大通话,反反听明白的就是这个老大爷保证不会像对待牙叔那样对待新神仙,牙叔不值得被拜,他就是个风流公子,不然怎么会把一个妓女带到清野。反反还知道那个妓女就是无边,至于清月溪,就是清野历来相传幽魂野鬼聚集之地,当地的人都说那些没有入土的魂灵都喜欢在清月溪边游荡。反反想,牙叔应该就是去了清月溪吧,一个人有点惦记在反反看来已是稀松平常。她自己惦记供品,一些人惦记钱财,牙叔则惦记无边,原来不管是人还是石像,都是有所惦念的。老大爷额头都磕红了才起身离开,临走前还不忘从口袋里掏出一瓶甜酒和几个野果子,反反盯着那个瓶身磨得有小缺口的瓶子看了许久,却一口也没有喝。她第一次觉得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堵在她在脑袋里,她有些不明白为什么都是惦记,却有那么大的区别。天亮的时候,牙叔回来了,他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整整坐了一天,反反在想这样的日子他过了多久呢?

就在反反兀自猜测的时候,牙叔突然掉转头对着反反说:小神仙,下来吧,整天待在那么高的地方有什么好,坐下来看看。

反反愣了片刻便跳了下来,坐在牙叔旁边的石阶上。她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打量清庙,这个被树木包裹着的庙宇破败得没有一点烟火气。庙前的台阶尽头是荒芜地一小片山坡,起伏的土路边还有一条汩汩流淌着的小溪。反反伸着脑袋张望着,目之所及不过是些青灰色的山,她一瞬间觉得这里的安静有点幽暗,甚至是寒冷。

牙叔指着山坡后的青灰色说:那边就有清月溪的支流,那里的水又清又亮,简直比清野最好的甜酒还要香。不过这条溪流并非最初就有,而是一场洪水留下的。

反反听过洪水,在清庙里就有人许过愿,根据她的判断,水啊、旱啊似乎是变化多端的,人们时而希冀,时而恐惧。她并没有见过洪水,不过她能想到的就是横庙烟雾缭绕的样子,那种熏人的白色烟雾裹挟着一切,时而让反反觉得有趣,时而又显得太过浓厚。就在她想问牙叔,为什么无边没有变成石像的时候。牙叔抚摸着冰冷的台阶说,我们啊,也和清月溪一样,是偶然存在罢了。反反又想问,偶然存在是什么?可是越是堆积了许多问题,反反就越是喜欢不懂装懂,或者说忽略不懂的问题。那个夜晚,反反记住了清月溪,她甚至在脑海里勾勒了一个出逃计划,这对于她而言简直是头一回。她还想着带些甜酒和一小把碎的鸡骨头过去,若是碰上了无边,可以给她。可惜,牙叔并没有只言片语提及无边,更没有透露去清月溪的路,反反害怕自己走丢了,连石像都找不到,那她岂不是无处容身。

直到半个多月后的一天,反反突然在一个深夜突然醒来,她听到牙叔喃喃自语,那种自说自话的语气在反反听来那么陌生,甚至沉重。她实在不清楚为什么牙叔和自己如此截然不同,他似乎做什么都掷地有声,不是为了供品活着,不是为了破庙活着。反反第一次有一种羡慕的感觉,像是被无数的小蚂蚁啮噬,像是被老和尚的鸡毛掸子轻轻拂过。于是她深吸了一口气,蹑手蹑脚地推开庙门,月光洒在反反的脸上。她是第一次走夜路,她觉得夜晚的安静很透明,也很轻薄,有一种自己躲在角落里咀嚼米饼的感觉,一口一口慢慢变碎、变细,最后变成柔软的一小团滚进胃里,悄悄被填满的愉悦让她在夜色里一点也不彷徨。反反顺着庙前的小溪流一直往上走,直到眼前的景象越来越像清月溪。然而让她吃惊的是那里什么都没有,甚至连溪水都是细细的,她尝了一口完全比不上她喜欢的甜酒,至于无边,更是一点踪影都没有。反反尝试叫喊几声,她怯生生地在旷野里喊着:无边,无边。可是,一点应答也没有。直到牙叔突然出现,她才羞红了脸不知道自己叫喊了些什么。牙叔盯着她看了许久,说,小家伙,你活得多好啊。反反低声说,你才活得好。

牙叔问她为什么要找无边。

反反想编一个理由,却发现自己根本不会讲故事,她只会听故事,听人们讲述希望、苦难或是委屈。然而关于无边,她只有全然的希冀,没有一丝一毫的想象。直到牙叔说走吧,反反才回过神来,紧张和惶恐顿时消失。

回到清庙,牙叔又坐在台阶上。他看着前方,眼神里是些飘渺不定的光影。反反莫名地沉默了,她不知道怎么向牙叔问询无边的事情,就像老和尚抄写的经文,她想那些东西永远不会属于自己。

就在反反发呆的时候,牙叔突然转过头来说:小家伙,把你的供品攒一些给无边,我就给你讲个故事。反反拼命点头。牙叔笑着看她,眼神里有鸡毛掸子的温柔。

之后的几天,反反努力克制自己对供品的欲望。除了甜酒,她什么都舍得。然而村民们并不是时常来许愿,他们只在固定的时间来清庙。反反有时候希望能多几个人来许愿,因为她自己也有愿望了。

清野的雨水在一个夜晚突然降临,瓢泼的雨点砸在清庙的瓦片上。台阶上的积水越来越多,反反见过大雨,但却没有独自在这样的雨天里听雨声。她希望牙叔能回来,然而那晚之后,牙叔一直没有回来过。反反想,等她攒够了供品,牙叔一定就会带她见无边的。

村民们接二连三的来了清庙,他们提着供品,满身湿漉漉地跪倒在蒲团上。他们望着反反,惊恐又急切,一个接一个的叩首几乎和雨点一样急促。反反听到了统一的愿望,就是雨停。反反想,这也是我的愿望。村民们虔诚的叩拜后又起身离开了,短暂热闹的横庙再次恢复清静,眼前的供品让反反提不起胃口,除了甜酒,她什么也没有动。

几天后,牙叔回来了,他似乎比以往更瘦了。反反拿出所有的供品说:我攒够了。无边呢?

牙叔看着她,突然狂笑起来。

小家伙,和你一样,我也盼望能够见到无边。他们说我带回了一个妓女,他们说我葬身火海。我不过想要回来求得父亲原谅,想在他的坟前放上一壶酒罢了。呼风唤雨的本领,我和你都没有。但是,白纸黑字,却是排山倒海的力量。

反反呆住了,雨还在下,但周围全都安静下来,只有牙叔刺耳的笑声还在继续。

几日后,村民们又聚集在清庙里,但不同于以往,他们带了铁锹、锤子。反反和牙叔一起,被人们抬出清庙,成了清月溪上的一座小桥。路过的人说,李奶奶请的小神有问题,是老和尚的私生子,难怪暴雨不停。人们一边唏嘘,一边继续过日子。

雨水停了之后,小石桥上长满了苔藓、青草,反反不再惦记无边,只是想念甜酒。牙叔不知所踪,空留几块残石。但清野依旧热闹。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7,509评论 6 504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2,806评论 3 394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63,875评论 0 354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8,441评论 1 293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7,488评论 6 392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1,365评论 1 302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40,190评论 3 418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9,062评论 0 276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5,500评论 1 314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7,706评论 3 335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9,834评论 1 347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5,559评论 5 345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1,167评论 3 328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779评论 0 22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912评论 1 269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7,958评论 2 370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4,779评论 2 354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一 楔子 阿斋是被他娘捡回来的。 那是隆冬腊月初八,雪片又密又急,从苍穹到地皮,冷冬如编织着一块快厚实的白布。阿斋...
    李古阅读 4,534评论 1 4
  • 楔子 十月十三日丑时三刻,越王宝藏重现武林,凡得此藏宝残页者,皆获得开启资格。 (一) 莆田竹海,一望无际。 十月...
    金麟圣兽阅读 5,694评论 27 77
  • 楔子 十月十三日丑时三刻,越王宝藏重现武林,凡得此藏宝残页者,皆获得开启资格。 (一) 莆田竹海,一望无际。 十月...
    金麟圣兽阅读 1,138评论 17 32
  • 前言: 西游,可曾就是你最终的答案? 我所理解的西游记一直都是一个抗争的悲剧,一个社会现实的缩影,一个黑暗政治的阴...
    顾缘君_Z阅读 1,025评论 10 9
  • 前言 Google Play应用市场对于应用的targetSdkVersion有了更为严格的要求。从 2018 年...
    申国骏阅读 64,088评论 14 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