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守义的修表铺开在巷尾第三间,木头招牌上“守时”两个字被雨水泡得发乌,却仍透着股执拗的端正。他总坐在临窗的老藤椅上,放大镜架在鼻梁上,镊子捏着比指甲盖还小的齿轮,在阳光下能看见他指节上密密麻麻的老茧。
那天傍晚,巷口的路灯刚亮,一个穿校服的姑娘抱着个铁皮饼干盒闯进来。“陈爷爷,您能修这个吗?”盒子里躺着个掉了指针的旧座钟,黄铜外壳锈得发绿,钟面的玻璃裂了道蛛网似的缝。
陈守义推了推放大镜,“这钟可有年头了。”他指尖敲了敲钟底的刻字,“民国二十三年的,德国货。”
姑娘眼睛亮起来,“是我太爷爷留下的!我妈说它停了三十年,您要是能修好,我……我把攒的零花钱都给您。”她校服口袋里露出半截奖状,边角卷着,像是被反复摸过。
陈守义没接话,从工具箱里翻出块绒布,把座钟小心翼翼地摆上去。拆到机芯时,他“咦”了一声——最关键的那个摆轮齿轮,断了个齿。“这零件不好找啊。”他抬头看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林小满。”姑娘攥着衣角,“我爸爸在外地打工,下个月回来,我想让钟走起来,给他个惊喜。”
陈守义沉默了会儿,从抽屉里拿出个铁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各种旧齿轮,铜的、铁的、镀金的,像是藏着半个世纪的时光。他挑了半晌,摇摇头:“没有合适的。”
林小满的肩膀垮下来,眼圈红了。“那……那就算了。”她伸手要去抱钟,却被陈守义按住。
“别急。”他从墙角拖出个落满灰的木箱,里面是台老式车床,“我给你做一个。”
接下来的半个月,修表铺每天都亮到很晚。林小满放学就来,搬个小马扎坐在旁边,看陈守义对着图纸画齿轮,看他把段黄铜条卡在车床上,看金属碎屑像碎金子似的落进铁盘里。
“陈爷爷,您为什么要修表啊?”她数着他工具台上的螺丝刀,大大小小排了二十多把。
“因为时间最公平。”陈守义盯着车床,“它不会为谁快一分,也不会为谁慢一秒。”他顿了顿,“就像你爸爸,不管走多远,总会想着回家。”
林小满没说话,从书包里掏出个苹果,放在他手边。苹果上还带着片叶子,新鲜得能闻到阳光的味道。
齿轮做好那天,陈守义的手抖得厉害。他把小铜齿轮往机芯里装时,镊子掉了三次。林小满想帮忙捡,却被他拦住:“这活儿,得稳。”
当最后一颗螺丝拧好,陈守义把钟摆轻轻一推,“滴答、滴答”的声音在铺子里响起来,像春天的第一滴雨落在青石板上。林小满猛地站起来,手捂住嘴,眼泪“啪嗒”掉在钟面上。
“走得准吗?”她小声问。
陈守义掏出块怀表对了对,“差不了一秒。”他把座钟装进饼干盒,“别给零花钱了,把你那张‘三好学生’奖状,给我贴墙上吧。”
铺子墙上挂着不少照片,大多是他修过的老钟表,唯独在正中间留了块空。林小满的奖状贴上去那天,红底金字,倒比那些老照片鲜亮多了。
后来林小满的爸爸回来了,特地来谢陈守义,拎了袋自家种的核桃。陈守义不收,只指着墙上的奖状笑:“孩子比啥都金贵。”
再后来,陈守义病了,修表铺的门总关着。林小满放暑假时去看他,老人正躺在藤椅上,手里捏着个没做完的齿轮。“小满啊,”他喘着气,“那台车床……你帮我捐给学校的手工社吧。”
林小满点点头,看见他枕头底下露出半截日记,上面写着:“1958年,给秀芝修表,她笑的时候,钟摆好像都快了半拍……”
陈守义走的那天,巷子里的老人们说,听见修表铺里传来“滴答”声,响了整整一夜。林小满去收拾铺子时,发现那台老座钟摆在窗台上,钟面的玻璃换了新的,阳光照进去,能看见里面那个闪亮的铜齿轮,在时光里稳稳地转着。
现在那台座钟还在林小满家的客厅里,每天早上六点准时敲响。她说那声音像在讲一个故事——关于等待,关于坚守,关于有些东西,比时间更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