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龙眼树》
打我记事起,就知道在爷爷奶奶的老房子门前,有棵很老的光秃秃的龙眼树。不论哪个季节,它的树冠都没有多少叶子,树干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裂纹,像老人布满皱纹的脸。树根又粗又干,就像长满了牛皮癣的老腿,随手一抠都能剥落一大片树皮。树皮下的木质已经发黑,散发着淡淡的霉味,那是岁月沉淀的气息。
树的旁边有两块长条石凳,石凳表面已经被磨得发亮,边角处还留着几道深深的刻痕。小时候听奶奶说,这是以前盖老房子时,做门槛多出来的石料,就顺手抬到门前放在树下了。没想到这一顺手,门前就成了好多人纳凉避暑的好去处。在这棵树还很茂盛的时候,夏天里的每个傍晚,只要不刮风下雨,树下石凳上几乎都挤坐满了乘凉聊天的人。老人手摇着自己编织的蒲扇,扇面上绣着褪了色的花鸟图案;小孩铺点稻谷杆就坐在地上,手里攥着从树上掉下来的青涩龙眼,咬一口,酸得直皱眉头。树荫下,蝉鸣声、谈笑声、蒲扇摇动的风声交织在一起,热闹极了。
当然,这些都是奶奶说的,我也没看过。不过从磨得光滑圆润的石凳条上,也可以看到这石凳的光辉历史。石凳的边缘已经被无数双手磨得圆润发亮,凳面上还留着几道深深的刻痕,那是当年顽皮的孩子们用石子刻下的名字和图案。如今,那些名字早已模糊不清,只剩下几道浅浅的凹痕,像是时光留下的印记。
后来,我们三姐弟都出生了。弟弟不到一岁,爷爷就去世了。奶奶跟着我们一起从村里住到了镇上,两地距离不算很远,但奶奶从搬出来后中间也好多年没再回去了。不知是因为爸妈为生活奔波没空带她回去,或是因为她腿脚不便没能回去,还是因为爷爷不在了她没敢再回去,林林总总很多原因,如今我也不能知道究竟是哪个原因了。
记得那时候,奶奶常常站在镇上的小院子里,望着远处的山头发呆。她的手里总是攥着一把蒲扇,扇面上绣着的那只褪了色的鸟儿,仿佛也在望着远方。偶尔,她会轻声念叨:"不知道那棵老龙眼树怎么样了,是不是还活着。"每当这时,妈妈就会安慰她说:"等孩子们大些了,我们就回去看看。"可这一等,就是二十多年。
再后来,我们三姐弟都如愿考上了大学,最后毕业出来工作了。爸妈不用再为生计疲于奔波,他们退休回到了老家,奶奶也跟着终于回到了虽然距离不远但阔别了二十多年的老家。奶奶住在老龙眼树这头,爸妈住在同一排距离几十米的那头。
奶奶刚回来那阵子,总是一个人坐在石凳上发呆。有时一坐就坐到快天黑,奶奶坐在光秃秃的树下,时不时拿扇子扇扇蚊虫挡挡太阳刺眼的光。她的目光总是停留在那棵老龙眼树上,仿佛在看着一个久别重逢的老友。偶尔,她会轻声叹息:"光景容易过啊......"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重重地落在我的心里。
那段时间,我常常看到奶奶拿着一个小水壶,颤巍巍地给老树浇水。她的动作很慢,却很认真,仿佛在照顾一个生病的孩子。有时候,她还会从屋里拿出一个小桶,里面装着发酵过的尿液,小心翼翼地浇在树根周围。邻居们看到都劝她:"这树都老成这样了,还费这个劲干什么?"奶奶总是笑笑不说话,继续她的"工作"。
又过了两三年,等我再次回到老家,光秃秃的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棵枝叶繁茂、树冠像把完全撑开的巨伞的龙眼树。树下门前都干干净净的,因为奶奶很爱干净,一有叶子落下,就拄着拐杖把树叶扫走,堆放在树根处。整个老房子充满了生气,连空气里都弥漫着龙眼树特有的清香。
没想到这竟还是原来那棵光秃秃的"耄耋老树",还是原来那栋空荡荡的房子。原来啊,奶奶每天给它浇水,偶尔还自备尿桶给它施肥,渐渐地,本来都可以砍了当柴火烧的老树又长了很多新芽,冒了很多绿叶。树皮上的裂纹间长出了青苔,树干上也冒出了几朵小小的菌菇,像是给老树戴上了几枚别致的胸针。
奶奶又坐回了这树荫底下,手里摇着那把旧蒲扇,扇面上的鸟儿仿佛也活了过来。她望着满树的绿叶,轻声感慨:"树枯都有回春日,人老如何再少年?"我站在她身后,看着阳光透过树叶在她银白的头发上洒下斑驳的光影,突然觉得鼻子一酸。
后来,奶奶去世了,去得很突然。我因为刚生了女儿不久,最后没能送送她。奶奶去世后快半年,我又回到了村里。路过老龙眼树,我下意识地停了下车。以前总是习惯在这停车,跟屋门前树底下坐着的奶奶挥挥手喊喊话。而现在,房子大门紧紧锁着,门前铺满了一层一层枯黄的落叶。秋风一吹,落叶便打着旋儿飘起来,像是奶奶的蒲扇轻轻摇动时带起的风。
我蹲下身,捡起一片落叶。叶子已经干枯发黄,但叶脉依然清晰可见,就像奶奶手掌上的纹路。我轻轻摩挲着叶面,仿佛还能感受到奶奶手掌的温度。抬头望去,老龙眼树依然挺立在那里,枝叶依然繁茂,只是树下少了一个摇着蒲扇的身影。
夕阳的余晖透过树叶洒在地上,斑驳的光影让我想起了奶奶摇动蒲扇的样子。我轻轻抚摸着石凳上那些被岁月磨平的刻痕,突然发现其中有一道特别新的痕迹。凑近一看,竟然是奶奶的名字,还有日期——是她最后一次坐在树下时刻下的。
那一刻,我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泪水模糊了视线,却让我更清晰地看到了奶奶的身影——她坐在树下,摇着蒲扇,笑眯眯地望着我。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轻声说:"别难过,我永远都在这里。"
如今,每当我回到老家,总会在这棵老龙眼树下坐一会儿。树依然茂盛,石凳依然光滑,只是少了那个摇着蒲扇的身影。但我知道,奶奶从未真正离开。她活在这棵树的每一片叶子里,活在每一缕穿过树冠的阳光里,活在我的记忆里,永远鲜活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