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御风返回九重天时,途径东荒;这几日因着夜华白浅大婚,白家老小都留在了洗梧宫,每次我经过她的狐狸洞,都是黑漆漆的没有亮光;而今不知是否因听了少绾最后那一席话,我不禁停下了多看了一眼。
或许真的如少绾所说,有天这狐狸洞里,会有另一人陪着她,让她不再寂寞;那个人会宠她爱她护她;他们也会有儿孙满堂.....所有我想为她做而未能为她做的,那个人都会做到。
这样其实也很好,只是我无法抑制内心涌起的酸涩;我不知道,我该祝她幸福,还是该远离他们,我又要怎样说服和克制我自己。
那个人又是谁,他是不是做得到一生一世!
不知不觉,我的步伐已停在了狐狸洞的洞口;从窗口散发出一点夜明珠微微的亮光,似是有人在内,她姑姑的喜宴还没结束,她怎么回了青丘?夜色里,并看不清是谁,可那一点微光是熟悉的;我伫立良久,却迟迟再迈不开脚步。
好像有很多次都是这样,她在门里,我在门外;又或者我在殿里,她在殿外。
一时间有很多记忆此起彼伏,我想起趁我饮酒偷亲我,然后逃走的凤九,想起断尾时,见到我如履梦境,笑着流泪的凤九,想起南天门一别,望着我背影哭泣的凤九,还有那夜酒醉跑来太晨宫,蜷缩在角门里的凤九.....
我克制不住的想要知道,这些年来,她究竟是怎样过的;在寂静的夜里,在无眠的时分;在她可以卸下女君的那身装扮时,她究竟是怎样过的。
我久久的站在她的狐狸洞口,可是曾杀伐决断,共主天地的尊神,此时却没有了走进去的勇气。我自嘲的想,也许我真的是年纪大了,我所能做的,只能是这么远远看着她,却无法让她知晓,其实我一直都在。
在我愣神的功夫,一阵清脆的佛铃声突然响起,随后一袭绯色的衣裙出现在洞口,她就站在了我的跟前。
熟悉的美好容颜充满了我的眼界,月光下,她的眉间的花瓣开的静好。
我忽然想起,在凡间那些年里,她曾伏在我膝上,对我说起她家乡的月色柔美;想来她说的,就是青丘这一轮晴空下满月的颜色了。
我从来没有注意过青丘的月色,可眼下,再美的月光又似乎只是这个夜晚里,她身后的一个陪衬,并不值得我仔细的去观瞧。
相对而无言。
有好一会,似乎只是为了看的更清楚,更仔细些。
无语静默。
随后我挑起眉梢,轻轻开口问:你这会儿不是应该在九重天吗?怎么回了青丘了?
她并没有避开我的眼睛,也没有扭捏躲闪:我一个东荒女君,回自己的封地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帝君呢,帝君此刻怎么也在青丘?
我轻轻抿起嘴角,直言不讳:因为没想着你也在。
她一向都应付不了我眉眼冷清,一本正经的说着大实话,不光是她,多数人都不适应;果然我话一出口,她就对不上来了。那样子有趣的很。
我又觉得,此刻不该这样逗她,她独自跑回青丘,应该是图个清净,或许与那魔君的提亲有关。
我轻叹口气:你爷爷和你爹,还有你姑姑姑父,怎么看那魔君的求娶?
她到是并不惊讶我已经知晓这事,她也没有迟疑,直接又倔强道:旁人爱怎样看就怎样看,反正我是不会嫁的。别说一个什么魔君,便是水君神君上神,只要我不愿意,就谁也不嫁。
她那神色像极了当日,她误听了成玉,以为我要应劫,她跑来抱住我,说要陪在我身边再不离开,我正好瞧见了她父君,便好心告诉她,谁知她满不相信,那时她也是这样倔强的说,谁来了都不会改变心意。
我不禁又想起少绾的话,不能不说少绾她很了解我,知道我听进去了。我也的确觉得,凤九她还那样年轻,是那样美好,她不该守着我的一句喜欢终老,她值得被最好的温柔对待。
可这样想着,那股内里的烦躁又揭竿而起;我或许不该这样自私,想与她一处而无法与她一处,却又克制不住的想要将她占为己有。
我默然转过身去,抬头看着青丘的一轮美轮美奂的月色,我怕当我看着她的清澈的眼睛,有些话我会说不出:
凤九,如果有天,面对一段姻缘,能让你甘心情愿想嫁的,是个怎样的人?
身后的人沉默半晌,再开口,声音里带了一点委屈:
凤九想嫁的人,帝君真的不知道吗?
她轻轻笑:
凤九想嫁的人,永远也娶不了凤九.....
平静的两句话,却像巨石一样投进我的心里,砸出一个巨大的黑洞,不能平复。
我有些冲动的,突然转过身去,突然拉住她纤细的手腕,突然霸道的将她带入我的怀中,紧紧抱拥。
怀中的人身体猛的一僵,似乎没有想到我会有如此举动。她轻声唤我:帝君,你.......
我只是在月色中更加抱紧她,我在她耳际喃喃的说:
凤九,对不起。
凤九,对不起。
我想要对她说的千千万万的话语,我的爱与思慕,痛惜不舍,殊途同归的,只汇聚成了这简单的一句。
对不起,让你喜欢我。
对不起,其实我也喜欢你。
对不起,没能有与你相守的缘分。
怀中的人在听了这一句后,倏然僵直了背脊,她的肩头极克制的微微颤抖着,我能感到,是她的眼泪,渐渐浸湿了我的衣襟;滚烫的几乎把我的心灼伤。
我轻轻按抚似的抚过她的头,抚过她像绸缎一样墨黑的长发,一下又一下,就像在太晨宫,在她是那只小狐狸时,我也是抚摸她头上背上的软毛;有好一会,她才渐渐安静下来。她的手,缓缓而轻轻穿过我的紫色的外袍,然后有些犹豫的环抱住了我的腰。
青丘的月色中,我们静默的相拥,像两个相互取暖的孩童;只是这一次,她没有醉酒,我无心隐瞒。
良久,到一轮满月都含羞地避到云朵的身后。树影随着微风斑驳,广袤的大地一派空寂,到天地间,只剩下了我和她。
我所能给她的,也不过一个静默的怀抱,和一句于事无补的抱歉。我所意识到的却是,我其实是个自私的人,我无法容忍把她让与他人。
所谓诛心之劫,于我这样经历了太多时光,习惯于淡泊的人,便是你在意了,你动了那个旖旎的念头,你就输了。
输了就输了吧。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我怀中缓缓抬起头,她的脸色红润,眼睛因哭泣过还泛着水光,我低头与她相对,却见她悠然冲我一笑:
帝君,凤九并不需要有另一个人和一段姻缘。凤九有青丘子民,得一人心,就很好了。
沉默的望着她,我轻轻皱眉,她的懂事教人格外心疼,比从前她跟在我身后追问时更让人心疼。
我的手指温柔抚过她眉间的凤羽花,温热的,柔和的;就像三百年前的南天门外,我承认喜欢她的那一回。
我望着她,轻轻的点了点头。
凤九,如果你在乎的,只是一人心,那么你早就已经得到了。
情感就像一个容器,不相见不等于不相念,其间你把所有无处安放的情绪,都藏匿在了这个容器里,直到思念漫溢。
于是在这样一个静谧的夜晚,在青丘狐狸洞外,四处墨绿,月色圆满,她沉溺在我的怀抱,也许这是三百年里,她唯一一次清醒的知道,我在南天门外对她的回答一直都作数。
我一直都在爱她。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