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昨夜,把日历撕成雪
我把墙上的旧日历一页页撕下,像一场私人的雪。
纸屑落在脚背,轻得几乎听不见疼。
四十三岁零一个月,数字卡在喉间,不上不下。
孩子读高中,每周行李都会拖出门口长长的回声;
丈夫把鼾声留在身边耳旁,像一盏忘了熄的床灯;
母亲把 Alzheimer 也寄存在我体内,她的记忆开始在我身上二次发芽。
我摊开手,掌纹纵横如晚高峰的高架桥,却找不到一条通往“我”的匝道。
于是我把最后一页也撕碎,任它飘进垃圾桶——
归零,从一场无声的雪崩开始。
二 清晨,把厨房清空
凌晨五点半,我拧开煤气灶,蓝火苗舔着漆黑的锅。
第一滴油落下,像给昨日贴上封条。
冰箱被清理:
过期酸奶、写满“正”字的药盒、孩子幼儿园时的贴纸照……
我毫不怜惜,把它们一一扔进垃圾袋,
听玻璃碰撞发出脆响——那声音像替我说:
“可以了,别再背着走。”
锅里的水终于沸腾,我撒一把燕麦,
只加三粒葡萄干,像给生活留一点甜,但绝不泛滥。
蒸汽蒙上窗,也蒙上我的眼镜,
世界忽然柔软成毛边纸,
我在中央写下今日的第一行小字:
“先照顾这颗心,再照顾那群人。”
三 午后,把湖泊借给自己
我关掉微信提示,把车开到城市边缘的野湖。
立秋后的芦苇已经泛黄,风一推,它们就侧过身,
让出整条水光的秘径。
我把鞋袜脱在岸边,赤脚踏进淤泥,
脚趾缝被冰凉灌满,像重新接上天线的旧电视,
雪花屏里突然跳出童年的频道:
偷摘邻居家的桑葚,把果汁涂成口紫;
在晒谷场转圈,直到银河在头顶倾泻。
我一步步往深处走,水纹托起裙角,
像替我托起那些年不敢放下的身份牌:
好女儿、好妻子、好员工、好母亲……
如今让它们浮在水面,任风刮到对岸。
我闭眼,仰躺成一只空杯,
湖水从耳廓灌进,又悄悄流出,
带走沉积多年的茶垢。
此刻没有姓名,只有云朵借我的瞳孔照镜子。
四 傍晚,把骨头重新组装
回程,我给自己报了一期现代舞工坊。
教室的木地板带着旧伤,
我穿黑色紧身衣,小腹的妊娠纹像淡淡的银色地图。
老师喊:“从尾椎开始,一节一节向上波浪!”
我笨拙地蠕动,肩膀仍习惯性绷紧,
仿佛提着两袋永远放不下的菜。
可当音乐沉入鼓点,
我忽然听见脊椎里锁了二十年的锁“咔哒”一声。
手臂自己长出枝条,绕开柴米油盐;
胯部自己找到圆,绕开流言蜚语。
汗水顺着法令纹滴落,
在镜面上冲开一条清澈的小溪。
那一刻我明白:
归零不是清空记忆,而是把骨头拆下,洗净,
再按新的顺序装回——
让“自我”坐在胸椎最顶端,
让“母职”“妻职”退到掌纹,
成为辅助线,而不再是命运。
五 深夜,把月光折进枕头
十点,我关掉客厅最后一盏灯。
丈夫已熟睡,呼吸像一条旧毛毯,
我不再急着缝补它的破洞。
我靠在阳台,看月亮悬在楼宇之间,
像一枚被岁月磨薄的银纽扣。
我伸手,把它摘下来,对折,再对折,
直到它变成一张很小的车票,
放进枕套的最里层——
目的地空白,日期空白,
只写一行小字:
“发给即将出发的我。”
我知道明天醒来,
垃圾仍需分类、报表仍需加班、母亲的药片仍需数好格……
但我知道,
湖水仍在体内晃荡,舞蹈仍在骨头里发芽,
那页车票会在凌晨悄悄生效。
六 凌晨,把岁月命名为:再生长
我躺回床,像躺回一片刚被雪覆盖的平原。
耳边响起孩子小时的呼吸,遥远却均匀。
我把手放在胸口,触到一颗终于学会倒计时的钟:
不再为逝去的滴答哀悼,
而是为即将的空白鼓掌。
中年女子的归零,
不是退回起点,
而是把一路捡到的玻璃珠、旧铁钉、碎布头
重新熔成一只透亮的杯。
明天,
我要用它盛第一口温水,
第一口晨雾,
第一口——
敢重新叫自己“女孩”的
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