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班格外晚,城市的冬夜从傍晚四五点开始,等我走出公司的大楼,天已经彻底黑透了。
街道上的长灯亮着,车水马龙在立交桥上穿梭,五光十色,我推开楼下的玻璃门,在门口短暂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竖起衣领低着头朝前走去。
街上没什么人,绿化带尽头是斑马线,过个路口就可以坐地铁回家。当我沿着围栏慢慢走的时候,一个太过熟悉的香水味突然撞入鼻腔,还带了点令人烦躁的烟草味。
我顿住脚步,猛然回头。戴着黑色兜帽的人背对着我跨坐在围栏上,双脚在半空中懒散地晃着。
我一瞬间凝固了。
太过熟悉的香味,让回忆突然在此刻苏醒。
是她……吗?认错人的尴尬在心底无限徘徊,可有一个笃定的声音在我脑海里逡巡。是她,肯定是她,这个世界上除了她哪里会有第二个人用这种奇怪又好闻的香?
可是我和她有一年多没见过面了。
况且她从来不抽烟。
这世上买同一瓶香水的人有很多,怎么就一定是她呢?白痴吧,没这么巧的事。
我自嘲地笑了起来,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干嘛呢,犯神经质了吧……
我走了没几步,顿了顿。停下脚步,朝空中深深、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嗯。
确实犯神经质。
然后我回头,又跑回刚才的地方站定,低头踢了踢脚尖。
我想了想,用很小的声音试探地喊:
“张扬?”
她转过头来看着我。
真的是她。
张扬摘了兜帽,从围栏上跳了下来。她把嘴里叼着的烟丢在脚底,碾灭了火星,想了想,又捡起来丢进了垃圾桶。
我站在原地等了许久。她也不说话,伸出手来拍了拍袖口,然后又重新插回口袋里。过了一会,仿佛如梦初醒般地“哦”了一声,她说,下班了?
“你跑我公司楼下来干什么?”
她讪讪一笑说,那挺巧的,我就随便逛逛。
随便逛逛吗?
我不屑地笑了一声,“吵架被女朋友赶出来的吧。还有,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
张扬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她说没有啊,吵架是吵架了,但我就是自己想出来走走。抽烟,我一直都会抽啊,只不过她不管我。
我突然有点语塞。过往的气息扑面而来,张扬的直白和坦诚好像从来都没有变过。她也没怎么变,纤细,挺拔,漂亮的狐狸眼。头发蓄得比以前稍微长了一点,兴许是怕冷。
唯一变了的是什么?
是时间,是感情,还是我们微妙的关系。
我想过一万种我们相遇时的情形,我应该说的话,但在这一刻,心里预演过无数遍的话语如鲠在喉,或者是,我早就全都忘记了。
而现在,我只会执拗地问:“那你怎么这么巧,一逛就逛到我公司?”
“我知道这是你公司啊。”张扬笑了一下。只不过我没想到你今天下班这么晚而已。
我歪了歪头。
“所以你其实本来不想看见我。”
“我没说过,你别污蔑好人。”
很熟悉的对话。没什么营养,像试探又像撒娇,贯穿着我们过去相处的点点滴滴。如果我问她,我们能不能互相坦诚点,她一定很无辜地说,我很坦诚啊,我又不会骗你。
张扬摸了一下头发,“唉,走吧,大晚上站在这不冷吗?去旁边喝杯咖啡好了。”
我沉默着站着没动。
她又如梦初醒般地“啊”了一声,“忘了,你不能喝咖啡。”
我有些无端的烦躁和荒诞,在这个夜晚升腾起来,如同刚刚呼出的那口长长的气。
张扬的突然出现打破了生活原本的轨迹,哪怕仅仅是这一晚的轨迹,也让我忘记了本该做什么。
我现在站在这里,看着她清冷的面庞,与过去记忆里勾勒的模样一一对照着,全都惊人般地重合起来。
笑着的张扬,上课打游戏的张扬,吃饭叼着勺子的张扬,地铁头靠在我肩膀上的张扬;还有摔碎杯子的张扬,低头看不见神色的张扬,离开的时候一言不发的张扬。
刘海挡住她一半的眼睛,我下意识伸手想拨,抬了一半又放下了。
我叹了口气说,“走两步算了。”
“介意我抽烟吗?”张扬掏出打火机,还没等作答就已经轻车熟路地叼出烟。
我懒得搭理,等她点燃烟尾的时候才开口,“抽吧抽吧,抽死你拉倒。”
“你现在在做什么啊?”
“私募。”
这么厉害?张扬偏过头认真地看了我一眼。
在精英的重压之下太难喘口气,我难得有可以在别人面前臭屁一回的机会,敛不住的欢呼雀跃,是我性格里一贯带有的因子。
“嗯,也不算很厉害,一般般厉害吧。”
“一般般厉害女士,可是你周末还要上班诶。”
我瞪她一眼。“所以呢?你周末不上班。”
“周末当然是在床上躺一天啦。”
“床上怎么躺一天啊?”
“做爱啊。”张扬神秘兮兮的,凑过脸挂着恶劣的笑,“难不成跟你一样,在床上看电影,然后看一半睡着。”
我顿时有些索然无味。
她的一举一动让我有些迷惑和动摇,却在满不在乎开口的这一刻,彻底打消了我心底乱七八糟的念头。
我又突然觉得,本不应该和她在这里聊这些琐碎的生活。
她应该回家,哄好自己的女朋友,然后临睡前互相讲点悄悄话,诶宝贝,我刚才出去的时候看见有人周末还要上班,真的好惨哦。
当然,她也可以说,诶宝贝,我刚才出门看见前女友了,她在私募公司,周末也要加班。
随便她啦,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随波逐流的叶,飘荡在河流里,紧紧抓住自己的竹筏。而她是乘风恣意的鸟,会衔起叶子飞行,也会把无数片叶子垫进自己筑起的巢,成为记忆和过去的一部分。
我已经记不起后来又聊了些什么,脑海里一直停留在张扬最后叼着烟笑的表情。
我也没有问她为什么知道那个是我公司,又为什么坐在楼下,碰碰运气般地与我相遇。
谁真的在乎。
我在乎。但我无法诉说。
我们在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驻足了好一会,直到绿灯变成红灯,然后又变成绿色。
这座城市反正足够大,容得下所有的巧合和遗憾,城市的黑夜吸纳了人类千百种情绪,谁会在乎一个灵魂短暂走失的人呢。
于是我缓慢地扶了一下挎在肩上的包,干脆地说,“绿灯了,我走了哦,拜拜。”
她没有做任何的挽留。
在我身后说拜拜的那一刻,张扬是在看着我的背影,还是低头点亮了自己的屏幕?
我不知道。
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