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人，我很抱歉。请诸位允许我以《人间失格》的作者太宰治曾经说过的这句话来表达自己深藏多年不曾吐露的心声。也许，真正读懂父亲的大地山河，需要儿子穷尽一生，去跋涉，去体验，去回忆，去反思。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当众多亲戚朋友看好我的未来，认为锦绣前程指日可待之时，连续发生了几件意料之外的事。先是调动改行不尽如人意，然后个人发展空间受限，总有一双无形的手在背后操控这一切，任凭我如何挣扎反抗，总是屡屡受挫。
于是我选择了进修深造，同样历尽千难万险，最终总算争取到最后的一线希望，即便如此，内心也时常感到压抑和郁闷。在我人生中最艰难的那几年里，父亲始终默默支持我，用无声的行动和苍老坚毅的目光，同母亲一样，咬紧牙关，甚至门牙打落了往肚里咽，陪我度过了一段极其艰难的坏日子，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给我留下最刻骨铭心的记忆。
记得那年寒假，我从西安赶回家。远远看着父亲的头发全白了，他正在厨房门口弓着老迈的身子，拿着一把火钳，颤巍巍地往炉子里添蜂窝煤，然后准备提起沉重的铝壶，我的鼻头一酸，放下行李，冲上前去，一把抢过铝壶，放在炉子上。父亲缓缓扭过头来看见我，又惊又喜，一边用袖口擦拭眼眶，一边向厨房里喊一声：出来看，兵娃回来了，赶紧给娃弄饭吃。
每忆及此处，我心里暗暗骂自己，哥哥出远门一直未回来，姐姐上老下小一大家子，偶尔抽空回来一趟，像一阵风似地匆匆来又匆匆去。我外出上学之前，至少每天都能看见我，从家里出门上班，或者下班回家。我上学之后，两位老人该有多么孤单！稼穑艰难，虽有亲戚帮忙，但其他诸多日常生活琐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要买，日子该有多么艰辛！纵然不在我面前提半个苦字，我又如何能不知？
父亲从来不曾有半句怨言，常感叹自己年迈无能，不能替儿子铺路架桥。父母愈是这样，愈让我心生愧疚。毕业之后，有诸多留下来的机会，但念及双亲辛劳一生，我怎能如此自私？如果哥哥在家，至少父母身边有人照应，我才能放心；然而事实却总是让人不得不做出最终的选择，这是命。
毕业之后，我婉拒了各方好意，毅然决然回到家乡，陪伴父母。随着环境的变化，工作也有了新起色，日子也透出了一丝希望的光。虽说最初也经历了一点波折，但好事多磨，父母因为我在身边，也渐渐有了精气神。偶尔周末闲暇，跟老父亲对酌，酒酣耳热之际，聊起了近些年来发生的事。
父亲晚年的那些日子，我就在距家十余里的县城上班。家里一切，均由母亲打理照料。父亲走的时候，是九六年秋天，哥哥还没有回来，母亲和姐姐陪在身边，而我正在上班。后来听姐说，那天晚上，父亲的精神出奇地好，不断地念叨哥哥的名字，真是百感交织、爱恨交加，提起我总是说自己拖累了老儿子，误了前程。奔丧的雨夜，我一个人在雨地里骑着车，一路嚎啕大哭，奔向汉惠渠边，奔向父亲生前最喜欢抽烟歇息眺望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