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元旦,冬日的清晨,北平的天际蔚蓝旷远,初升的太阳照入燕京大学的校园,树梢上的凝霜渐渐融化。
清澈的空气干燥凛冽。
裹着棉衣的一众男女学生成群结队地从宿舍往教室行路,几声悦耳的笑声在人群中传出老远。
中国古代史研究所的小楼披着阳光,窗户里的棉窗帘拨到两边,戴着围巾的范如阙端着冒热气的水杯,观望院子里的学生们,双眉微蹙,似在忧思。
窗户里,范如阙左侧身后走来一个男青年,她回身一瞅,迎上前去,独剩下泛着冷光的玻璃窗。
“有什么新消息?”范如阙问,“坐下说。”
青年联络员小詹是学生身份,落座后说:“天亮之前,我从公园的老地方取回一封秘信,内二区宪兵队扈队长身边的线人称,先前离开北平的董质诚在保定被宪兵抓捕。一起被抓的,还有两个年青同志。”
范如阙惊问道:“在保定被抓?什么时候?”
小詹说:“上星期二,已经八天时间了,我们知道的晚了。保定的宪兵队把人又移送回了北平,关在宪兵大队的牢房里。估计这时候,该交待的都交待了。”
范如阙面目焦虑,说:“哪儿出了纰漏?……董质诚知道不少秘密,也清楚几个市委领导同志的情况,如果他招供了,后果就太严重了……”
小詹听了,默不做声,等待范如阙的指示。
范如阙所说的市委的要员,便包括已升任北方区委委员兼北平内城区委副书记的辛宝晖同志,但在小詹面前不能直言。
隔了一会儿,她又问:“另两个同志的身份清楚吗?”
小詹说:“不清楚,但是确定是同一时间同一地点被捕的。”
范如阙说:“应该是董质诚的下属,他们知道的,董质诚也都清楚,严刑逼供之下,说出来也无妨……你在这里等等,我写封密信,如果没有发报条件,你随即就去送,放到老地方就行。”
小詹坐等了五六分钟,范如阙写好密信,塞进一支钢笔,交给了他。
小詹接过手,装入内兜,范如阙吩咐道:“这封信,关系着许多条人命,万一有特务设卡搜身,你想办法销毁。不用给老师请假,你回来后,找个理由报告一声儿就行”。
小詹说:“如果情况危急,我把信吃下去。”说完转身离去。
木门吱一声忽地推开,范如阙又匆匆追出来,将小詹唤回屋内,塞给他几张纸币,嘱咐他顺道到松龄胡同去一趟,送给孟德辰的妻子侯庆。
小詹将钱装了,问她:“德辰同志不是快回来了吗?”
范如阙说:“原本今天就能回北平,有事耽搁了,得后天到。出了这事儿,我们内部都知道后,他可能另有行动。”
小詹走后,范如阙关上木门,思考如何告知辛宝晖,她想到上级祁岱云,又否定了找他的想法。
匆匆收拾了桌上的物件,出门赶往朝阳门里的一家西医诊所,辛宝晖在药库里接见了她。
范如阙报告了董质诚的情况,辛宝晖震惊又恐惧,静下来作了分析判断,对她说:“董质诚我很了解,他什么苦都能吃,多半能挺过酷刑,但也难说,不过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他应该没有供出我,否则我已经不在这儿了。”
范如阙心下稍宽,舒一口气,说:“您多留心,最好和有关的领导同志离开北平,我有了消息,立即再通知您。”
辛宝晖听了,为难地说:“也好,我等你消息。”
小詹坐了一辆洋车,路上遇到了几处关卡,每一次都有惊无险地通过了,赶到宪兵大队内二区分队驻地附近的那家餐馆时,恰逢正午,各色顾客进进出出,人多眼杂,他装作进店吃饭,找机会将钢笔交给了掌柜。
范如阙在信中指示扈队长身边的线人“戈壁滩”同志,一定要及时打探并传递董质诚的最新消息。
小詹完成任务,心下轻松,出了餐馆,望一眼远处挂着青天白日旗的宪兵分队小楼,转身向松龄胡同而去。
路上又遇到几处关卡,耽搁了许多时间,小詹进入松龄胡同时,已临近黄昏时分。
他走近孟德辰的屋子,脚下不由加快,到了门前,却听见侯庆在屋里说:“你们找错地方了吧,这儿没那个人。”不禁一惊,顿感不祥。
他正欲从胡同的另一出口离开,一旁的几棵桐树后闪出两人,甩了一条围巾勒住他的嘴巴,几下控制住手脚,放翻在地。
孟德辰家里站着扈队长一等人,围着侯庆。
扈队长见侯庆态度坚决,便说:“哦,找错了,那行,我们到外边儿再看看。”向一个随从要了大衣,夹在臂弯出门。
到了门口,猛一回身,将大衣朝跟来关门的侯庆头上一抛,纵身扑过去,右臂卡住脖子,左手从后边抻住衣襟,握紧拧死,罩住了脑袋,另几人上来扭了胳膊,捂了嘴,拉倒在地。
侯庆叫不出声,被几人压实。
扈队长喘着气说:“把人带走,这儿留三个人,等姓孟的回来!附近的住户,我安排人来清场!”
几个人押着蒙了脑袋的侯庆拖出宅门,扈队长叫出桐树后的便衣宪兵,见他们推了一人出来,不禁一愣,心知是意外收获。
他向他们问明了情况,随即吩咐留下的几人提高警惕,嘱咐可能还会有人自投罗网,必要时可以请求增援,又命令将小詹一起带回分队的驻所审讯。
第二天晚上,孟德辰头戴礼帽,一身棉袍,从广安门进入北平。
几月以来,他以一个革命者的身份和眼光,在北平城以西的地界上游走观察调研,足迹遍布宛平、良乡、房山、涿州,最远抵达百花山里的几个村庄。
他的头脑日益充实,切实地了解了社会实际和民众需求,真切地领悟到“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的深刻含义。
那天,他到了房山县城,在一家裁缝店里取了密信,方知三天前交通员已经来过,眼下可以回到北平了。
此刻,夜色吞没了整个北平城。
广安门里的城墙边上,几家商铺的昏黄路灯照着底下经过的顾客。
寒风吹拂着大街上稀疏的车辆行人。
不多时,许多条大街上的两行街灯唰一下全亮起来。
孟德辰坐着人力车,一路颠颠晃晃行至崇文门,进了内城,回到松龄胡同。
临近胡同口时,他瞅见路边停了一辆三轮脚踏车,车夫睡在车上,不禁寻思,这人怎么在这儿候客?随即警觉地让人力车夫继续赶路。
三轮车上的男子一双眼睛从压在额头上的帽檐下瞧见了,意识到有情况,也不起身,急将帽子扬起来晃了晃。
街对面一辆停在路灯阴影下的黑色轿车嗡嗡启动,很快调头追赶上去,横挡在孟德辰的人力车前。
松龄胡同里跑出几人,撒腿追上前去。
孟德辰早从车上跳下,奔入另一条胡同,朝着远处传出居家笑声的屋子狂跑。
身后的便衣宪兵脚力过人,未及两分钟便追上来,将孟德辰摔翻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