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毛毛雨(江西庐山市)
呼啸的风,时强时弱,像天空裂开的一道幽深伤口,呜咽着亘古的悲歌。淅沥的雨,或大或小,如无数冰冷的指尖,在天地这张喑哑的琴上,弹拨着断肠的哀曲。枯叶,这季节褪下的残破鳞甲,被无形的巨手撕扯,无声地、缓缓地坠向泥泞的祭坛。偶尔,它们摩擦着空气,发出沙——沙——的微响,恍若一声声被风揉碎的叹息,消散在无边的寂寥里。
这萧瑟之声,仿佛触动了柔软的心房。禁不住弯腰半跪在满地零落枯黄的叶子旁,动作轻缓,唯恐碰伤了哪一片终将破碎的叶骸。抬头仰望,惨淡的墨色穹窿,如一张吸尽了所有光明的巨网,沉沉地笼罩着空旷寂野。风雨依旧飘摇。视线模糊中,老树嶙峋的残枝,骨骼般在湿冷的黑暗中狂乱舞动,如同溺毙者伸向虚空、徒劳抓握的手。吱呀——咔嚓——,枝干折断的声响刺破雨幕,冰冷而清晰,仿佛是时光老朽的关节在呻吟,低语着生命终将碎裂的、不容辩驳的残酷。
举头凝望这被遗忘的夜空,目光失焦,心神不觉出离,徒劳地期盼着星月——那早已熄灭的古老灯盏——能撕开这厚重的黑暗。蓦然惊觉,耳畔风雨的交响并未停歇,反而愈演愈烈,如同潮水裹挟着沉郁的哀嚎,反复冲刷着记忆已然脆弱的堤岸。漂泊在这无边的凄寒夜色里,“枯藤老树昏鸦……断肠人在天涯”、“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的千古绝唱,字字句句,如冰冷的针尖,骤然刺穿心扉。寒意早已穿透衣衫,蚀入骨髓,倍觉孤清彻骨。
当思念如冰冷的藤蔓,悄然滋生,紧紧缠绕着那些已然消逝的身影、那些注定要远行的背影,才彻悟:所谓的永恒归宿,不过是一片落叶,跌入另一片更深的虚无。小心翼翼地捧起地上被泥水浸透、已然残败的叶。泥水混着浊泪,从指缝间滴嗒、滴嗒地缓慢流淌,恰似哀怨而伤感的泪,滚落下来,无声地浸湿了一大片衣襟,那冰冷仿佛瞬间冻结了整个心房。怀着深切的悲悯,小心翼翼地将这残缺的枯叶,如同安置一具微小的灵柩,郑重地放置在大树微凸、盘虬的根部——以此成全落叶形式上的“归根”。落叶终究是归了根,然而失去的,便如星辰猝然坠入无底深渊,光芒永逝,只余下黑暗中灼烧不尽的灰烬——那是掺杂着剧痛、无尽酸楚与零星旧日暖意的、名为思念的遗存。
人的一生,最终就像这深秋的叶。当心间深切怀念着已故的魂灵,眷恋不舍着终将离去的身影,只当那“永远”就如同枯叶的归宿般自然……然而在冰冷的现实中,这何尝不是一种苦涩的自我欺骗?失去的,注定是永远,且早已化作那沉甸甸的、掺杂着极度痛苦、酸楚与恍惚幸福的思念,重重地压在跳动的心房之上,成为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脚步,深陷在泥泞拌着落叶的山路。湿冷的泥浆裹挟着足踝,落叶在脚下发出细微、几不可闻的呻吟,仿佛濒死的喘息。每一步落下,都重若千钧,沾满了湿冷的沉重与万般无奈的滞涩。小心翼翼地踟蹰,在泥泞与落叶的迷宫中踉跄前行,唯恐脚下哪一片脆弱的枯骨,发出最后一声碎裂的悲鸣。失落与巨大的困惑,如同这无边无际、永不止歇的冷雨,不仅浸透了单薄的衣衫,更深切地蚀入骨髓,冰冷了所有的热望。在这条泥泞不堪、落叶铺就的归途上,踉跄地寻觅着,寻觅着一个答案——一个能勉强缝合这生命巨大缺口的、看似合乎情理的微小针脚。
“来日方长……” 这曾如春日藤蔓般缠绕心间、给予无限期许的甜蜜谎言,此刻在风雨中显得如此脆弱。可世事啊,何曾有过坦途?不过是一场场猝不及防的骤雨,将所有的“方长”冲刷殆尽,只留下眼前的断壁残垣,和脚下这泥泞不堪、每一步都通向未知深渊的——赤裸裸的“此刻”。风雨飘摇依旧,唯有那掺杂着剧痛的思念,如老树深埋地底的盘根,倔强地、无声地扎进灵魂最幽暗的土壤,在每一个寂静的秋夜,诉说着永恒的缺憾与这场盛大而无声的——深秋的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