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书 孤岛

乐乐的意识在冰冷和窒息中浮沉。他感觉自己像一片被卷入深海漩涡的枯叶,被巨大的、无可抗拒的力量拖拽着,翻滚着,撞在坚硬冰冷的石块上,又被断裂的木头狠狠抽打。左肩那刚刚愈合、依旧脆弱不堪的伤处,每一次撞击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像烧红的烙铁反复烫在神经上。痛楚反而成了锚点,让他没有彻底沉入无边的黑暗。

翻滚,窒息,撞击…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短短几秒,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那股狂暴的拖拽力似乎减弱了。身体被重重地抛在了一个相对平坦、但依旧冰冷湿滑的地方。他猛地侧过头,剧烈地呛咳起来,吐出大口大口腥臭的泥水!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全身的筋骨,尤其是左肩,痛得他眼前发黑,几乎再次昏厥。

他挣扎着,用那只还能动的右手,死死抠进身下冰冷湿滑的泥地里,撑起半边身体。视线被泥浆糊住,一片模糊。他用力甩了甩头,泥水四溅。眼前的景象让他本就冰冷的心脏瞬间沉到了深渊!

他被抛在了一片巨大的、如同孤岛般的废墟顶端!

周围是翻滚的、如同煮沸了的泥浆沼泽!浑浊粘稠的泥水裹挟着断裂的房梁、破碎的家具、扭曲的农具、甚至还有看不清形状的牲畜尸体,在昏沉的天光下缓慢地、令人窒息地涌动着!发出沉闷的、如同巨兽低吼般的“咕嘟”声。泥浆的表面漂浮着一层厚厚的、五颜六色的油污泡沫,散发着更加浓烈的恶臭。

这片“孤岛”不大,是几堵尚未完全坍塌的、摇摇欲坠的土坯墙和一堆巨大的、歪斜叠压的房梁木料,被泥石流巨大的力量强行堆积、挤压在一起形成的。脚下是冰冷的泥浆混合着破碎的瓦砾和冻土。整个“岛”都在微微晃动,仿佛随时会被脚下那沸腾的泥潭彻底吞没!

更远处,整个村子…已经不复存在。目之所及,只有一片翻滚的、无边无际的泥浆汪洋!曾经低矮的房屋只剩下一点残破的屋顶尖角露在泥浆之上,像濒死巨兽最后的挣扎。几棵光秃秃的老树被连根拔起,倒插在泥泞里,扭曲的枝干绝望地伸向灰蒙蒙的天空。整个世界仿佛被一只巨大的、肮脏的手掌彻底抹平,只剩下绝望的泥泞和死亡的气息。

“向阳…张婶…”乐乐喉咙里挤出嘶哑破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他挣扎着爬到废墟边缘,深陷的眼窝死死地扫视着下方翻滚的泥浆!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每一处漂浮的杂物,每一个可能藏人的角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左肩的剧痛,带来一阵阵眩晕。

没有!没有向阳的身影!没有张婶的身影!只有冰冷的泥浆和绝望的死寂!

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巨蟒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比泥浆更冷,比窒息更绝望!

“向——阳——!!!”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嘶吼猛地从乐乐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像濒死孤狼最后的哀嚎,充满了无边的恐惧和撕心裂肺的痛楚!声音在空旷死寂的泥沼上空回荡,瞬间被沉闷的泥浆涌动声吞噬,只留下空洞的回响。

回应他的,只有泥浆“咕嘟咕嘟”的冒泡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更加微弱模糊的哭喊声——那是其他幸存者在泥泞地狱里发出的、同样绝望的悲鸣。

乐乐趴在冰冷的废墟边缘,手指深深抠进湿滑的泥地里,指甲崩裂,渗出血丝。深陷的眼窝里布满了血丝,那里面翻涌的不是泪水,而是近乎实质的绝望和毁灭的疯狂。他看着脚下那翻滚的、吞噬一切的泥潭,一股强烈的、想要跳下去的冲动疯狂地冲击着他的理智!跳下去!去找她!哪怕一起沉没!

就在这时!

“哗啦!”

离他所在的“孤岛”十几米远的地方,一片漂浮着破木盆和烂草席的浑浊泥浆突然剧烈地翻涌了一下!一个瘦小的、沾满泥浆的身影猛地从泥水里挣扎着冒了出来!她剧烈地呛咳着,吐出大口的泥水,双手胡乱地在泥浆里抓挠着,试图抓住任何可以借力的东西!乱发被泥浆糊成一绺绺,贴在脸上,但那双因为呛水和惊恐而瞪得极大的、布满血丝的眼睛,乐乐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向阳!

她还活着!

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心脏撑爆的狂喜瞬间冲垮了乐乐的绝望!他猛地从废墟边缘撑起身体!

“向阳!抓住!抓住东西!”乐乐嘶哑地咆哮着,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而变调!他顾不上左肩撕裂般的剧痛,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在摇摇欲坠的废墟上疯狂地扫视!目光瞬间锁定了一根斜插在废墟边缘、足有手臂粗、一头带着分叉的、被泥浆浸泡得发黑的橡木房梁!

他扑过去!用尽全身力气,用那只还能动的右手,死死抓住那根沉重的房梁!身体下沉,重心后移,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房梁上!然后,他用尽吃奶的力气,配合着腰腹的力量,一点一点地将那根深陷在泥浆和瓦砾中的沉重木头向外拔!手臂和肩胛的肌肉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左肩的伤口仿佛再次被撕裂,剧痛如同电流般席卷全身!汗水混合着泥水疯狂地往下淌!

“呃啊——!”乐乐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牙龈渗出血丝!

终于!伴随着泥浆被搅动的“哗啦”声和木头摩擦碎石的刺耳噪音,那根沉重的橡木房梁被他硬生生从废墟中拔了出来!他抱着这根比他身高还长的沉重木头,踉跄着冲到废墟边缘!

“向阳!抓住!”乐乐再次嘶吼!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根沉重的房梁朝着向阳挣扎的方向,狠狠抛了过去!

沉重的橡木房梁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噗通”一声砸在向阳附近的泥浆里!溅起大片的泥浪!

向阳被泥浪扑得一个趔趄,呛了几口泥水。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看到了那根漂浮在泥浆上的木头!看到了乐乐在废墟上疯狂挥舞的手臂!她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手脚并用,在粘稠冰冷的泥浆中拼命地朝着那根房梁扑腾过去!

冰冷的泥浆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死死拖拽着她的身体!每一次扑腾都异常艰难!眼看就要抓住那根漂浮的房梁末端了!

“哗啦——!”

一股更大的、裹挟着半截破门板和碎石的泥流猛地从侧面冲撞过来!

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在向阳身上!她瘦小的身体瞬间被撞得失去平衡,整个人被泥流裹挟着,打着旋向更深、更浑浊的泥浆中心卷去!那根近在咫尺的房梁瞬间被冲开!

“不——!”乐乐目眦欲裂!狂喜瞬间被更深的恐惧取代!他眼睁睁看着向阳被泥流卷走,消失在翻滚的泥浆泡沫里!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比刚才更甚!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

“噗!”

一只枯瘦的、沾满泥浆、指节扭曲变形的手,猛地从向阳被卷走的那片泥浆边缘伸了出来!死死地抓住了那根被泥流冲开的橡木房梁的分叉处!

是张婶!

她不知何时也挣扎到了附近!半边身子还陷在泥浆里,脸上血肉模糊,显然受了重伤!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用那只几乎废掉的手,死死抓住了那根救命的木头!同时,她的另一只手,如同铁钳般,在水下死死地抓住了向阳被泥流卷走时、胡乱挥舞的手臂!

“抓…抓住!”张婶的声音嘶哑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她的身体因为用力而剧烈地颤抖着,浑浊的泥水不断从她口鼻中涌出!

向阳被张婶死死抓住,终于稳住了身形!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双手并用,死死抱住了那根漂浮的房梁!冰冷的泥水让她浑身发抖,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着。

乐乐看到这一幕,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趴在废墟边缘,朝着她们拼命嘶吼:“抓住木头!别松手!往这边划!划过来!”

张婶似乎听到了。她浑浊的眼睛看了一眼废墟上的乐乐,又看了一眼死死抱着房梁的向阳。她那布满血污和泥浆的脸上,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扯出一个极其微弱的、近乎扭曲的笑容。那笑容里,有解脱,有欣慰,还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决绝。

然后,她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用那只抓住向阳手臂的手,猛地将向阳往房梁上一推!同时,她那只死死抓住房梁分叉处的手,松开了!

“婶——!”向阳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她眼睁睁看着张婶的身体失去了唯一的支撑,瞬间被浑浊的泥浆吞没!只留下几个翻滚的气泡!

“不——!”乐乐的嘶吼响彻泥沼!他眼睁睁看着张婶消失在泥浆里,巨大的悲恸和无力感像重锤砸在胸口!

“向阳!划!快划!”乐乐强迫自己压下那灭顶的悲痛,朝着抱着房梁、失声痛哭的向阳疯狂嘶吼!张婶用命换来的机会!不能浪费!

向阳被乐乐的嘶吼惊醒!她死死咬着下唇,咬出了血!眼泪混合着泥浆疯狂流淌!她不再看张婶消失的地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双手死死抱住那根沉重的橡木,双脚在冰冷的泥浆里疯狂地蹬踹着!像一条绝望的鱼,朝着乐乐所在的废墟孤岛,一点一点、艰难无比地靠近!

冰冷的泥浆疯狂地消耗着她的体力。每一次蹬踹都异常艰难。废墟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隔着天堑。

终于,她挣扎到了废墟边缘!乐乐半个身子探出废墟,用那条剧痛无比、几乎使不上力的左臂,和唯一能用的右手,死死抓住了向阳伸过来的、冰冷僵硬的胳膊!

“呃啊——!”乐乐爆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左肩的剧痛仿佛被彻底撕裂!他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被扯断了!但他死死抓住向阳的手臂!用尽全身的力气,借着身体的重量,猛地向后一拽!

“噗通!”

向阳瘦小的身体被他硬生生地从泥浆里拖了出来!重重地摔在冰冷的废墟上!两人滚作一团!

冰冷的泥浆,刺骨的寒风,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还有那灭顶的悲伤…瞬间将两人淹没。

“婶…婶…”向阳趴在冰冷的瓦砾上,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眼泪如同决堤般涌出。冰冷的泥浆糊住了她的口鼻,让她每一次哭泣都伴随着剧烈的呛咳。

乐乐瘫倒在向阳身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左肩的剧痛如同无数把烧红的钢针在里面搅动,痛得他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冰冷的衣物。他深陷的眼窝望着灰蒙蒙、仿佛永远也不会再亮起来的天空,里面翻涌着无边的疲惫、剧痛和深沉的悲凉。张婶最后那个扭曲而决绝的笑容,像烙印般刻在他的视网膜上。

寒冷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地啃噬着他们湿透的身体。湿透的破棉袄和棉毯根本抵挡不住凛冽的寒风,身体的热量在飞速流失。向阳的呜咽声渐渐微弱下去,变成了无法控制的、剧烈的颤抖和牙齿磕碰的“咯咯”声。她的脸色由蜡黄迅速转为一种死气的青灰,嘴唇发紫,意识似乎又开始模糊。

乐乐挣扎着坐起来,顾不上左肩撕裂般的剧痛。他环顾四周。这片冰冷的废墟孤岛,除了泥浆和断木,没有任何可以取暖的东西。绝望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涌上心头。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扫过废墟边缘。那里,被泥浆冲上来半截破旧的柳条筐。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

他踉跄着扑过去,用还能动的右手,粗暴地扯开被泥浆糊住的柳条!里面,赫然是几件同样沾满泥浆、但看起来还算厚实的旧棉衣!还有一床同样湿透、但相对完整的旧棉胎!大概是哪家被泥石流卷出来的家当!

生的希望如同微弱的火星,瞬间点燃!

乐乐像疯了一样,扯出那几件湿透冰冷的旧棉衣,又奋力拖出那床沉重的湿棉胎。他拖着这些东西回到向阳身边。向阳已经蜷缩成一团,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意识模糊。

“起来!”乐乐嘶哑地命令,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凶狠。他粗暴地扯开向阳身上那件湿透冰冷、早已失去作用的破工装外套,又剥掉自己身上同样湿透的破棉袄。刺骨的寒风瞬间像刀子般刮在裸露的皮肤上,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他用那几件同样冰冷湿透的旧棉衣,一层层、紧紧地将向阳和自己包裹起来!像两个粗糙的茧。湿衣服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冰寒。最后,他将那床沉重的、吸饱了泥浆的湿棉胎,严严实实地盖在两人身上!

湿冷!沉重!窒息!

厚厚的湿棉胎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板,死死地压在两人身上!刺骨的寒意透过层层湿衣,疯狂地侵蚀着他们残存的热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水汽和泥腥味,憋闷得让人发疯!身体在湿冷的重压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但乐乐死死地抱着向阳,用自己身体的温度,笨拙地、沉默地包裹着她。他深陷的眼窝里没有任何犹豫,只有一片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决绝——用这沉重的湿冷,隔绝外面更致命的寒风!用两人残存的热量,互相煎熬,互相舔舐,赌那一线生机!

时间在冰冷的煎熬中,被拉扯得无比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酷刑。湿冷的衣服和棉胎像无数张贪婪的嘴,疯狂地吮吸着他们身体里最后的热量。意识在寒冷和窒息中浮沉,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向阳的颤抖渐渐微弱下去,身体变得僵硬冰冷。乐乐紧紧抱着她,感觉怀里的身体像一块正在冷却的石头。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用力摇晃着向阳。

“向阳!醒醒!别睡!”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从未有过的恐慌。

向阳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眼神涣散,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微弱的气音。她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看着我!”乐乐低吼着,用力掐了一下她冰冷的手臂。

向阳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乐乐脸上。她看着他那张同样青灰、布满泥浆和冷汗的脸,看着他深陷眼窝里翻涌的恐惧和绝望。一丝极其微弱的光芒,在她涣散的瞳孔深处亮了一下。她极其缓慢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自己冰冷僵硬的脸颊,贴在了乐乐同样冰冷的颈窝里。一个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像游丝般飘进乐乐的耳朵:

“冷…乐乐…好冷…”

然后,她的眼皮沉重地合上,身体彻底瘫软下去,仿佛最后一点生命力也随着这句话飘散了。

一股灭顶的绝望瞬间将乐乐吞噬!比泥石流更冰冷,比窒息更黑暗!他死死抱着向阳冰冷僵硬的身体,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左肩的剧痛,身体的寒冷,此刻都变得微不足道。巨大的悲恸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他深陷的眼窝里,那片死寂的冰面彻底崩裂,露出底下无尽的黑暗和空洞。他输了。输给了这冰冷的世界。连最后一点微光也要被夺走。

就在他意识即将被绝望彻底吞没的瞬间——

“咳…咳咳…嗬…”

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呛咳声,猛地从怀里传来!

是向阳!

她的身体因为剧烈的咳嗽而重新开始了细微的抽搐!喉咙里发出那种令人心悸的、带着粘稠痰音的“嗬嗬”声!

乐乐的心脏猛地一缩!他像被电流击中,瞬间低头!

只见向阳蜡黄的小脸因为剧烈的呛咳而憋得发紫,紧皱的眉头痛苦地扭曲着!突然,她猛地侧过头,朝着压在两人身上的湿棉胎剧烈地干呕起来!

“呕…咳咳…呕…”

借着从厚重湿棉胎缝隙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天光,乐乐的眼神瞬间凝固!

在向阳咳出的、粘稠的唾液和痰液中,赫然夹杂着几点刺眼的、暗红色的血丝!那血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像几朵在绝望淤泥里骤然绽放的、妖异的红花!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乐乐的心脏!比泥浆更冷!比死亡更令人窒息!

“噗!”

又一点暗红的血沫,随着她痛苦的呛咳,喷溅在湿冷的棉胎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污迹!

“不…不要…”乐乐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他死死盯着那几点刺眼的暗红,看着向阳因为剧烈咳嗽而痛苦扭曲的小脸!高烧!咳血!那些被暂时遗忘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病魔,在这冰冷的绝境里,终于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张婶用命换来的生路,难道最终还是要通向同一个绝望的终点?!

巨大的悲恸、冰冷的恐惧和灭顶的绝望,如同三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乐乐的心脏!他紧紧抱着怀里再次剧烈呛咳、嘴角不断溢出暗红血丝的向阳,深陷的眼窝里翻涌着滔天的巨浪!那里面不再是冰冷的死寂,而是被彻底点燃的、毁灭一切的暴戾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对这不公命运的疯狂诅咒!为什么?!为什么给了希望又要夺走?!为什么连最后一点微光都要熄灭?!

“呃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充满了无边绝望和毁灭气息的咆哮,猛地从乐乐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像困兽濒死的绝唱,又像地狱深处爬出的恶鬼对苍天发出的、最恶毒的控诉!声音穿透了厚重的湿棉胎,在冰冷死寂的废墟孤岛上空疯狂回荡!震得脚下的瓦砾都在微微颤抖!

咆哮声在冰冷的废墟孤岛上空回荡、嘶哑、最终力竭,只剩下破碎的尾音,被呼啸的寒风和泥浆低沉的“咕嘟”声彻底吞没。

乐乐像一尊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泥塑,僵硬地抱着怀里气息微弱、嘴角残留暗红血丝的向阳。深陷的眼窝里,那翻腾的暴戾和诅咒如同退潮般迅速褪去,只留下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灰烬。寒冷和剧痛再次清晰地反扑上来,啃噬着麻木的神经。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在这时!

一点极其微弱、摇曳不定的橘黄色光芒,如同鬼火般,毫无征兆地穿透了浓稠的黑暗和湿冷的雾气,出现在远处翻滚的泥浆边缘!

光!

乐乐死寂的眼瞳猛地收缩!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但那点光芒在移动!极其缓慢,却无比坚定地,朝着他们所在的废墟孤岛方向移动!橘黄的光晕在浓重的黑暗和湿冷的雾气中艰难地撕开一道口子,像一颗从地狱深渊顽强升起的、微弱的星辰!

“光…”乐乐喉咙里发出一个嘶哑破碎的音节,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死死盯着那点越来越近的光芒,深陷的眼窝里那片死寂的灰烬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光芒艰难地移动着,越来越近。隐约能看到光芒后面,一个佝偻的、在泥泞中跋涉的、极其艰难的身影!

是老张头!

他浑身裹满了厚厚的泥浆,像刚从泥潭里爬出来的土俑,一条腿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拖在身后,显然断了,只能靠着一根临时找来的粗树枝勉强支撑。他另一只手高高地举着一盏破旧的、玻璃罩碎裂了大半、用铁丝勉强固定着的煤油灯!跳跃的、昏黄的火苗在寒风中疯狂摇曳,仿佛随时会熄灭,却顽强地燃烧着,驱散着周围一小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和绝望!他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沾满了泥浆和血污,嘴唇冻得发紫,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着,但那双浑浊的眼睛,却死死地、如同钉子般钉在废墟孤岛上的乐乐和向阳身上!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绝望,只有一种历经劫难后近乎麻木的、却异常执拗的坚持!

“娃…娃儿…丫头…”老张头嘶哑的声音被寒风撕扯得断断续续,却清晰地穿透了冰冷的空气,砸在乐乐死寂的心湖上,“…挺…挺住…俺…俺来了…”

他拖着那条断腿,每一步都陷在冰冷的泥泞里,深及大腿。他咬着牙,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老牛般的闷哼,用尽全身力气拔出腿,再向前挪动一步!泥浆“哗啦”作响。那盏破旧的煤油灯在他手中剧烈地摇晃着,昏黄的光晕在废墟上乐乐和向阳僵硬的身体上扫过,照亮了向阳嘴角那抹刺眼的暗红,也照亮了乐乐眼中那片死寂的灰烬下,骤然亮起的、如同星火燎原般的、难以置信的光芒!

“张…张伯…”乐乐喉咙里哽住,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着那个在泥泞地狱里、拖着断腿、举着微弱的灯火、如同神话中逐日的夸父般一步步跋涉而来的佝偻身影。一股滚烫的、几乎要将他融化的洪流,猛地冲垮了那冻结心脏的冰层!不是喜悦,不是激动,是一种混杂着巨大悲恸、无边的委屈和一种近乎卑微的、绝处逢生的酸楚!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滚烫的泪水,混合着冰冷的泥浆,毫无征兆地、汹涌地冲出了他深陷的眼窝!顺着他脏污的脸颊疯狂地往下淌!无声无息,却如同决堤的洪水!

他死死抱着怀里气息微弱的向阳,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深埋的呜咽终于冲破了紧咬的牙关,变成了压抑的、如同幼兽悲鸣般的抽泣。肩膀耸动着,每一次抽泣都牵扯着左肩撕裂般的剧痛,但他恍若未觉。泪水滴落在向阳冰冷的脸颊上,和她的血污混在一起。

煤油灯昏黄的光晕终于艰难地移动到了废墟孤岛的下方。老张头仰着布满泥浆和血污的脸,浑浊的眼睛在摇曳的光线下,死死盯着乐乐怀里气息奄奄、嘴角带着血痕的向阳。他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握着树枝支撑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着。

他沉默了几秒钟。寒风吹动着煤油灯破碎的玻璃罩,发出细微的呜咽。然后,他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僵的肺腑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浓重的泥土气息和一种历经劫难后近乎神谕般的平静:

“家…没了…”

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片冰冷的、如同巨大坟场的泥泞废墟,扫过远处那吞噬了张婶的、翻滚的泥浆,最后,那目光重新落回废墟上紧紧相拥、一个无声落泪、一个气息微弱的两个孩子身上。

昏黄的灯火在他布满泥浆的脸上跳跃,照亮了他眼中那片深沉的、如同大地般厚重无言的悲悯。

“…人…还在。”

话音落下,他不再说话。只是用那只还能动的手,更加用力地、稳稳地举高了那盏在寒风中疯狂摇曳、却始终不肯熄灭的破旧煤油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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