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里,日子被劈柴声、磨刀声和草药苦涩的气息填满,缓慢而沉重地向前碾着。乐乐左肩的伤,在孙大夫那几回差点把人疼昏过去的“正骨”和老张头家持续不断的草药油、苦药汤的浸泡下,终于不再是那块焊死的铁板。麻布条拆掉那天,孙大夫枯树皮般的手指在乐乐肩胛骨上又掐又按,乐乐咬着牙,额头青筋突突直跳,冷汗顺着紧绷的下颌线往下淌,愣是没吭一声。拆掉束缚的左臂,像一截刚从冻土里刨出来的枯枝,僵硬、沉重,皮肤上布满了被麻布勒出的紫黑色淤痕和溃烂后结的厚痂,痒得钻心。
“能动…就动…”孙大夫嘶哑地交代,浑浊的眼睛扫过乐乐惨白却异常平静的脸,“…不动…就真废了…”
于是,柴房里多了一种新的、更加折磨人的声音。
乐乐背靠着冰冷的土墙,身体因为剧痛和用力而筛糠般抖动着,额头上、脖颈上的汗水小溪般往下淌。他那条废掉的左臂,正以一种极其缓慢、如同生锈齿轮强行转动般的姿态,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向上抬起!每一次抬起一丝微小的弧度,肩胛深处都传来令人牙酸的骨节摩擦声和肌肉纤维被强行撕裂的剧痛!他的呼吸粗重得像破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压抑不住的嘶声,牙关死死咬住,下唇被咬得血肉模糊。
向阳就跪坐在他旁边,蜡黄的小脸绷得死紧,眼睛瞪得极大,死死盯着乐乐那条颤抖着、如同风中残烛般向上挪动的手臂。她的呼吸同样急促,双手紧紧攥着自己的破裤腿,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当乐乐的手臂因为剧痛和力竭而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向下滑落时,她会猛地伸出手,冰凉的小手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狠劲,死死按住乐乐那条想要退缩的胳膊!指甲深深陷进他布满淤痕的皮肤里!
“抬!”她嘶哑的声音像淬了火的鞭子,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逼迫,“不准放!抬起来!”
乐乐深陷的眼窝里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凶光!不是因为愤怒,而是被那熟悉的、来自向阳的凶狠所点燃的、深埋在骨子里的血性和不服输!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咆哮!借着向阳死命按压的力道,那条沉重的手臂爆发出最后一丝残存的力量,混合着肩胛深处炸裂般的痛楚,猛地向上一顶!
“呃啊——!”
凄厉的痛吼伴随着骨头摩擦的刺耳声响!手臂被强行抬到一个新的高度,然后力竭地重重垂落!
巨大的虚脱感和更猛烈的剧痛瞬间将乐乐吞没。他眼前发黑,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痉挛,汗水如同暴雨般浸透了单薄的衣物。向阳也像是被抽干了力气,按在他手臂上的手无力地滑落,瘫坐在干草堆里,胸口剧烈起伏,蜡黄的小脸因为用力而涨得通红。
柴房里只剩下两人粗重艰难的喘息,如同刚刚经历过一场无声的生死搏杀。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汗味、药油味和一种无形的硝烟气息。
“吱呀——”
柴房破旧的木门被推开一条缝隙。老张头那张布满深刻皱纹、如同风干核桃般的脸出现在门口。浑浊的眼睛扫过乐乐惨白如纸、浑身被汗水浸透、左臂无力垂落的样子,又扫过瘫坐在一旁、同样气喘吁吁、小脸通红的向阳。他手里端着一碗刚出锅、热气腾腾、上面撒着焦香葱花的棒子面糊糊。浓郁的粮食香气瞬间在充斥着汗味和药味的柴房里弥漫开来。
老张头没说话。布满沟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吧嗒旱烟的动作停住了,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他默默地走进来,把滚烫的糊糊碗放在向阳脚边那块相对平整的木板上。动作很轻。
“趁…趁热…”老张头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乡音。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再次扫过乐乐肩头被汗水浸透的破衣下隐隐透出的新血渍,又落在向阳那张紧绷的小脸上,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只是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像卸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他佝偻着背,转身慢慢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向阳喘息稍定,看着脚边那碗散发着致命诱惑的热糊糊。她沉默地端起碗,拿起粗糙的木勺,舀起满满一大勺,凑到自己嘴边,鼓起腮帮子,用力地、长长地吹着气。白色的热气扑在她脸上,汗水混合着热气。她吹了很久,直到感觉勺子里的糊糊不再烫嘴,才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将勺子递到了乐乐干裂、渗着血丝的唇边。
乐乐的眼睫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深陷的眼窝里布满了血丝,眼神因为剧痛和虚脱而显得有些涣散。他看着递到唇边的、带着葱香和热气的糊糊,又看了看向阳那双因为用力吹气而微微发红、此刻却异常明亮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凶狠和戒备,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执拗的坚持。他极其缓慢地张开了嘴。
温热的、带着粮食香气的糊糊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向阳喂得很慢,每一勺都仔细地吹凉。乐乐沉默地吞咽着。左肩的剧痛依旧尖锐,身体深处是巨大的虚脱感。但胃里被那温热的食物一点点填满,额头上残留的冷汗被笨拙地擦去,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冻僵的四肢被温水浸泡般的暖意和踏实感,正极其缓慢地从身体内部滋生出来,顽强地对抗着无处不在的痛楚和寒冷。
日子就在这无声的、笨拙的互相扶持和忍受剧痛的复健中,一天天熬过。乐乐左臂能抬起的角度越来越大,虽然每一次都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痛楚和虚脱。向阳的腿彻底好了,深褐色的疤痕依旧刺眼,但走路跑跳已无大碍。她开始学着帮张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轻活,比如择菜、喂鸡,动作笨拙,常常弄得一团糟,换来张婶无奈的摇头和无声的包容。老张头依旧沉默,只是乐乐复健时用来练习臂力的柴火越堆越高,磨得锃亮的柴刀和斧头也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柴房门口。
柴房外凛冽的寒风渐渐带上了湿气,不再像刀子般割人。屋檐下悬挂的冰棱开始滴水,发出“嘀嗒、嘀嗒”的声响。向阳在帮张婶剥一筐冻得硬邦邦的干豆角时,指尖被冰得通红。张婶放下手里的活计,用自己那双同样布满老茧、却带着体温的、粗糙的手,捂住了向阳冰冷的小手。那粗糙而温暖的触感,让向阳的身体猛地僵了一下,随即又极其缓慢地放松下来。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睛,任由张婶捂着自己的手,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缩回。
“开…开春了…”张婶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柔软,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说给向阳听。她浑浊的眼睛望着柴房外那棵光秃秃的老枣树,树皮上似乎有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湿润的深色。
开春了。
这三个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乐乐和向阳死寂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他们抬起头,望向柴房门外。院子里的积雪确实薄了许多,露出了底下冻得发黑的泥地。远处山峦的轮廓在灰蒙蒙的天光下似乎也柔和了一些。空气里那股深入骨髓的、属于死亡的严寒,似乎正在被一种无声的、缓慢流动的暖意所取代。
希望,如同冻土下悄然萌发的草芽,带着微弱的、却不容忽视的绿意,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在他们近乎麻木的心底探出了头。
这天傍晚,雪彻底停了。天空呈现出一种浑浊的铅灰色,沉沉地压着远处起伏的山峦轮廓。空气湿冷得厉害,吸进肺里带着一股粘稠的寒意。老张头家堂屋里点起了昏黄的油灯,昏黄的光晕透过糊着厚厚窗纸的格子窗,在院子里投下模糊的光斑。
柴房里点着一小堆微弱的篝火,几块干燥的松木在火中噼啪作响,散发出温暖干燥的松香气。火光跳跃着,在乐乐和向阳沉默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向阳靠坐在温暖的柴火垛旁,腿上盖着那条洗得发白、却依旧厚实的旧棉毯。乐乐坐在稍远些的门槛上,背对着火光,深陷的眼窝望着院子里那片被融化雪水浸湿的、黑黢黢的泥地。他那只被伤痛折磨了太久的手臂,此刻正以一种近乎自虐的缓慢节奏,反复地屈伸着,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肩胛深处尚未完全愈合的筋骨,带来一阵阵尖锐的酸麻和隐痛。他咬着牙,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却固执地重复着。
突然!
“轰隆——!!!”
一声沉闷得如同大地深处发出的、令人心悸的巨响!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雪后死寂的夜空!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更加沉闷!更加巨大!如同无数面巨大的战鼓在脚下同时擂响!整个地面都在剧烈地颤抖!柴房顶上腐朽的椽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灰尘和碎屑簌簌落下!那堆微弱的篝火被震得火星四溅!
乐乐猛地从门槛上弹起!深陷的眼窝里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他像一头被惊动的猎豹,全身肌肉瞬间绷紧!不是恐惧,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对巨大危险的本能警觉!
向阳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仿佛天崩地裂般的巨响和震动吓得尖叫一声,从干草堆里猛地坐起!蜡黄的小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茫然!她下意识地看向乐乐,寻求着唯一可能的依靠。
“地…地震?!”她嘶哑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变调。
乐乐没说话。他像一尊凝固的石像,侧耳倾听着。那沉闷的巨响并非来自脚下,而是从村子西头、靠近山脚的方向滚滚而来!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毁灭性的力量感!紧接着,一种更加沉闷、更加连绵不绝、如同万马奔腾般的巨大轰鸣声混杂着一种令人牙酸的、仿佛无数巨木同时折断的“咔嚓”声,由远及近,如同海啸般朝着村子席卷而来!
“不是地动!”乐乐的声音低沉嘶哑,像砂纸摩擦,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是山!山崩了!”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
“轰隆隆隆——!!!”
一阵更加恐怖、如同天塌地陷般的、连绵不绝的巨响猛地从西边炸开!大地更加疯狂地颤抖!柴房的土墙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仿佛下一秒就要坍塌!紧接着,是无数房屋倒塌的、令人心胆俱裂的轰隆声!砖瓦碎裂声!木头折断声!还有…无数惊恐到极致的、凄厉绝望的哭喊声、惨叫声,如同地狱的乐章,瞬间撕破了雪后死寂的夜空!
“救命啊——!”
“房子塌了!快跑啊!”
“娃他爹——!”
“娘——!”
那声音充满了人类在面对无法抗拒的天灾时最原始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人的耳膜!
老张头家堂屋的油灯瞬间熄灭!紧接着,是张婶那撕心裂肺、带着哭腔的尖叫:“他爹!他爹!房子…房子要塌了!”
“轰隆——!!!”
一声更加巨大的、仿佛就在咫尺的崩塌声混合着木头断裂的脆响!老张头家堂屋那扇糊着厚厚窗纸的格子窗,连同半边土坯墙,猛地向内坍塌下来!砖块、泥土、碎裂的木梁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烟尘瞬间弥漫了整个院子!张婶的尖叫声戛然而止!
“爹!娘!”向阳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她猛地从干草堆里扑起来,不顾一切地就要冲向那烟尘弥漫、如同地狱入口的堂屋废墟!
乐乐的动作比她更快!他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在向阳扑出去的瞬间,猛地转身,用那条刚刚恢复了些许力气的手臂,狠狠地将她拦腰抱住!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瘦小的身体勒断!
“别过去!”乐乐的声音如同炸雷,在向阳耳边咆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冷酷的决绝!他深陷的眼窝里没有任何犹豫,只有一片冰冷的、面对生死时的绝对理智!
“轰隆!轰隆!轰隆隆——!”
更加密集、更加恐怖的崩塌声如同死亡的鼓点,从村子西头迅速蔓延开来!如同无形的巨兽在疯狂吞噬着一切!更多的哭喊声、惨叫声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轰鸣里!整个村子仿佛陷入了末日!
就在这时!
“哗啦——!!!”
柴房那扇本就不甚牢固的木板门,被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碎石和冰块的、浑浊泥泞的洪流猛地冲垮!冰冷的泥水如同决堤的恶龙,瞬间灌满了狭小的柴房!
刺骨的冰寒瞬间包裹了两人!巨大的冲击力让乐乐和向阳站立不稳,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泥水里!腥臭的泥浆瞬间灌满了口鼻!
“咳咳…噗…”向阳在泥水里剧烈地呛咳挣扎,冰冷的泥浆让她几乎窒息!
乐乐死死抓着向阳的手臂,另一只手拼命地扒住旁边那堆沉重的柴火垛,试图稳住身体!冰冷的泥水疯狂地冲击着他们,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上涨!转眼就淹到了胸口!绝望的冰冷像毒蛇般缠绕上来!
“抓住柴垛!”乐乐嘶吼着,用尽全身力气将向阳往那堆相对稳固的柴火垛上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这边!快!抓住!”一个嘶哑、焦急、带着哭腔的声音在柴房门口响起!
是张婶!
她不知何时从堂屋的废墟里挣扎了出来!浑身沾满了泥浆和鲜血,半边脸被砸得血肉模糊,一只胳膊无力地垂着,显然也受了重伤!她佝偻着腰,站在柴房门口被泥流冲开的缺口旁,用那只还能动的手,死死抓住门框,另一只手拼命地伸向在泥水中挣扎的乐乐和向阳!她布满血污的脸上充满了不顾一切的急切和疯狂!
“快!抓住俺!快啊!”张婶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用力而扭曲变形!
浑浊冰冷的泥水已经淹到了乐乐的脖子!他死死抓着柴垛,另一只手将几乎被泥水淹没头顶的向阳猛地向上托举!向阳呛咳着,胡乱地挥舞着手臂,在冰冷和窒息中本能地抓住了张婶拼命伸过来的那只沾满泥浆和血污的手!
张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用尽全身力气,硬生生将瘦小的向阳从泥水中拖了出来!向阳像一袋湿透的麻袋,重重地摔在柴房门口相对高一点的泥地上,剧烈地呛咳着,吐出大口的泥水。
“乐乐!快!”张婶嘶哑地吼着,再次向泥水中仅露出半个头的乐乐伸出手!
乐乐深吸一口气,冰冷的泥浆灌进鼻腔!他松开抓着柴垛的手,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抓住张婶伸来的手臂!
“噗通!”
就在他抓住张婶手臂的瞬间!一股更加汹涌的、裹挟着巨大冰块的泥石流猛地冲垮了柴房最后一面土墙!浑浊的泥浆裹挟着断裂的木头和石块,如同愤怒的巨兽,狠狠撞在乐乐的后背上!
巨大的冲击力让乐乐眼前一黑!抓住张婶的手瞬间脱力!整个人被那股毁灭性的洪流瞬间卷走!消失在浑浊翻滚、如同地狱熔炉般的泥浆深处!
“乐乐——!!!”向阳发出一声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叫!她不顾一切地扑向那吞噬了乐乐的、翻滚的泥浆边缘!
张婶眼疾手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抱住了向阳的腰!
“放开我!乐乐!乐乐!”向阳像疯了一样拼命挣扎、嘶吼!泪水混合着泥浆疯狂地涌出!她看着那翻滚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泥浆,眼中只剩下无边的绝望和毁灭般的疯狂!
“丫头!不能去!去了就是死啊!”张婶死死抱住她,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的哀求,她的身体也在泥水中摇摇欲坠。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更加巨大、仿佛就在头顶炸响的恐怖崩塌声!磨坊后那座被积雪和连日阴雨浸泡得松软的山体,如同被抽掉了筋骨,半边山壁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轰然垮塌下来!无数巨石、树木、泥土混合着尚未融化的冰雪,如同一条死亡的瀑布,朝着村子,朝着这片刚刚被泥流肆虐的土地,倾泻而下!
巨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了残存的房屋和绝望的人们!
“跑!快往东跑!上山!!”老张头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浑身是血,一条腿血肉模糊,显然是刚从废墟里爬出来!他嘶哑地咆哮着,声音充满了末日的绝望和最后一点求生的疯狂!他一把抓住还在泥水中死死抱着向阳的张婶,用尽全身力气,拖着两个女人,踉跄着、跌跌撞撞地朝着村子东头那片相对高一点的山坡亡命奔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