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在废弃磨坊巨大的、空洞的骨架间穿梭,发出更加凄厉、如同鬼哭狼嚎般的尖啸。教堂那点残存的庇护彻底被这荒野的严冬撕碎。老张头指点的方向,是荒野深处一座早已被遗忘的石磨坊。它孤零零地矗立在一条早已干涸的溪沟旁,巨大的水车轮歪斜地半埋在地里,木辐条朽烂断裂,像巨兽枯死的肋骨。磨坊主体是厚重的青石垒砌,墙壁上爬满了深褐色的苔痕和冰霜凝结的纹路。屋顶塌陷了大半,露出里面黑黢黢的梁木结构,如同被掀开了天灵盖。几扇窄小的窗户,玻璃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黑洞洞的窟窿,像瞎掉的眼睛。
推开那扇沉重、布满虫蛀、合页锈死、需要费很大力气才“嘎吱”一声推开一条缝的木门,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陈年谷物粉尘、霉味、鸟兽粪便和冰冷石壁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沉甸甸地压在肺上。里面空间很大,却异常低矮压抑。巨大的石磨盘歪斜地倒在角落里,磨槽里积满了厚厚的、灰白色的粉尘,踩上去像踩在积雪上。几根粗壮的、落满灰尘的木头立柱支撑着尚未完全坍塌的屋顶。地面上散落着朽烂的麻袋碎片、断裂的绳索和不知名的动物骨骸。光线从屋顶巨大的破洞和空窗里漏下来,形成几道惨白的光柱,光柱里灰尘和细小的冰晶疯狂地舞动。其余的空间则沉在冰冷、潮湿、仿佛凝固了时间的幽暗里。
但这里,比四面透风的教堂隔间强太多了。厚实的石墙隔绝了大部分狂风的直接侵袭,虽然依旧冰冷刺骨,却不再有那种无孔不入、刀子般的切割感。巨大的石磨盘后面,有一片相对干燥、避风的角落。地上铺着厚厚一层他们从老张头家废弃柴房角落里抱来的、带着阳光气味的陈年干草,上面又盖了几块老张头婆娘偷偷塞给他们的、虽然破旧但厚实的粗麻布片。角落里放着那个磕碰变形的旧铝饭盒和一个豁了口的瓦罐,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容器。
向阳蜷缩在干草堆最厚的角落,身上裹着那件破工装外套和老张头婆娘硬塞给她的一条打着补丁、却洗得很干净的旧棉毯。她闭着眼,呼吸比在教堂时平稳了一些,但依旧带着细微的、如同游丝般的喘息,每一次吸气都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腿上厚厚的布条包扎着,草药的味道混杂着伤口本身淡淡的异味弥漫在小小的空间里。高烧没有再反复,但蜡黄的小脸上血色依旧稀薄得可怜,像一张被反复漂洗、过度曝光的旧照片,透着一种长期透支后的脆弱透明。长期的病弱像沉重的磨盘,压得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或半昏睡中度过。
乐乐靠坐在冰冷的石磨盘边缘,左肩的伤在相对安稳的环境和持续的草药热敷下(老张头后来送了些捣烂的、散发着浓烈辛辣气味的草药糊糊),僵硬感消退了许多,不再时刻撕扯神经,但依旧带着深沉的钝痛。他手里拿着老张头昨天送来的一块硬邦邦、颜色发黑的荞麦窝头,正用那把陪伴他们许久的、锈迹斑斑的小刀,极其专注地、一下一下地刮着表面一层薄薄的霜花。刀锋刮过硬冷的窝头壳,发出“嚓嚓”的轻响,在磨坊死寂的幽暗里显得格外清晰。
向阳的眼皮动了动,费力地睁开一条缝。目光落在乐乐专注刮霜花的侧脸和那块被刮得露出深色内瓤的窝头上。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发出微弱嘶哑的气音:“…别…刮了…霜…化了…能吃…”
乐乐没停手,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低沉:“凉,胃疼。” 他刮掉最后一点霜花,把窝头掰开,将相对温热、软和一些的内瓤部分递到向阳面前。
向阳没力气争辩,伸出手,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接过来。她小口小口地、极其缓慢地啃咬着,每一次咀嚼都显得异常艰难,仿佛耗尽了刚刚积攒起的一丝力气。吃了小半块,便摇摇头,把剩下的递还给乐乐,重新闭上了眼睛,呼吸又变得绵长而费力。
乐乐接过她吃剩的窝头,默默地将那点温热的内瓤吃掉,把更硬的外壳留给自己,用牙齿一点点磨碎。磨坊里只剩下两人细微的咀嚼声和外面永不停歇的风嚎。
水不再是冰冷刺骨的绝望。磨坊角落,靠近歪斜水车轮基座的地方,有一个用巨大青石板垒砌的、半埋在地下的蓄水池。池壁长满了滑腻的青苔,池水幽深冰冷,泛着淡淡的铁锈色,水面漂浮着枯叶和细小的浮游生物。但比起接雨水,这已经是稳定的水源。
乐乐拿起那个豁口的瓦罐,走到水池边。他蹲下身,用瓦罐小心地舀起冰冷的池水。池水浑浊,带着一股浓重的土腥和铁锈味。他端着瓦罐回到向阳身边,放在地上。然后,他从干草堆里翻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老张头婆娘偷偷塞给他的一小撮粗盐粒和几片干枯发黄的姜片(大概是从自家灶台上省下来的)。他捏了几粒粗盐,又掰下一小片干姜,放进瓦罐浑浊的水里。
接着,他走到磨坊角落一堆朽烂的木料旁,费力地掰下几根相对干燥的木条和碎屑。他用那把锈刀在一块相对平整的石板上用力刮擦刀背!
“嚓!嚓!嚓!”
火星四溅!几点微弱的火星落在下面一小堆蓬松干燥的苔藓和细碎刨花上!
乐乐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对着那几点火星吹气!气息微弱而稳定。
终于,一缕极其细微的、带着焦糊味的青烟袅袅升起!紧接着,一点微弱的、橘红色的小火苗猛地窜了起来!点燃了苔藓和刨花!
乐乐立刻将几根细小的木条小心翼翼地架上去。火苗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木柴,发出细微的“噼啪”声,顽强地燃烧起来,驱散了一小片磨坊的幽暗和寒冷。
他把那个装着浑浊池水、加了盐和姜片的瓦罐,小心地架在了这堆小小的、珍贵的篝火之上。冰冷的石壁映照着跳动的火光,在乐乐专注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瓦罐里的水渐渐被加热。浑浊的杂质在热力作用下翻滚、沉淀。水面开始冒出细小的气泡,一股混合着姜的辛辣、盐的咸鲜和池水本身土腥气的、复杂而温暖的气息,开始在冰冷的磨坊里弥漫开来。
水终于滚了。浑浊的汤水变得相对澄清了一些,呈现出一种深褐色。乐乐用一根小木棍搅了搅,熄灭了那堆小小的篝火(木柴太珍贵了)。他端起瓦罐,凑到向阳唇边。一股带着姜辣的热气扑面而来。
“喝。”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向阳睁开眼,看着瓦罐里翻滚后澄清了些许、冒着热气的“姜盐汤”,又看看乐乐被火光映照得有些柔和的侧脸。她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就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啜饮了一小口。水是温热的,带着姜的辛辣和盐的咸味,口感怪异,但那股暖流滑过喉咙,落入冰冷的胃袋,带来一阵细微却真实的熨帖感。她小口小口地喝了几口,冰冷的身体似乎从内部开始一点点回暖。
乐乐收回瓦罐,自己把剩下的“汤”一饮而尽。辛辣的姜味刺激着喉咙,咸味补充着流失的盐分,那点微不足道的热量让他冻僵的手指恢复了些许知觉。他咂了咂嘴,似乎在品味这奇特的味道,深陷的眼窝里映着方才篝火的余烬,平静无波。
日子在这废弃磨坊相对安稳的庇护下,如同那条早已干涸的溪沟,缓慢而凝滞地流淌。向阳的体力恢复得依旧如同蜗牛爬行。但变化在细微处悄然发生。她能清醒的时间长了一些,偶尔会靠在冰冷的石磨盘上,望着屋顶破洞里漏下来的、移动的光斑发呆。眼神不再像在教堂时那样空洞死寂,偶尔会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火星般转瞬即逝的好奇或茫然。她开始尝试着,用那只没受伤的脚,极其缓慢地、笨拙地,将散落在干草堆旁边的破麻袋片和干草拢得更整齐一些。
乐乐大部分时间依旧沉默,像一块习惯了冰冷的石头。但他不再总是紧握着那把锈刀。他会在向阳昏睡时,走到磨坊那个巨大的破窗洞口,长久地凝视着外面荒芜、被冰雪覆盖的旷野。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他脸上,他也恍若未觉。深陷的眼窝里,那片冰封的湖面下,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在缓慢流动。
这天下午,难得的冬日暖阳挣扎着穿透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淡金色的光芒,恰好透过磨坊最大的那个破窗洞,斜斜地照射在冰冷的地面上,形成一小片摇晃的、温暖的光斑。
向阳蜷在干草堆里,昏昏沉沉。乐乐靠墙坐着,手里拿着那把锈刀,正专注地削着一小截相对笔直、韧性不错的干枯荆条。他想试试能不能做成一把更趁手的工具,或者…一把粗糙的梳子?他瞥了一眼向阳那头因为长期污垢和缺乏打理而枯草般纠结、打结成一团的乱发。
突然,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重重地踩在磨坊外冻结的泥地上!紧接着,是用力拍打磨坊那扇沉重木门的声音!
“砰砰砰!砰砰砰!” 声音又急又重,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惊恐!
不是老张头那种小心翼翼的三下轻叩!
乐乐瞬间弹起!锈刀已紧握在手!眼中寒光暴射!全身肌肉绷紧如弓弦!他无声地贴地翻滚到门后阴影里!
向阳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醒,眼中瞬间充满了惊恐,挣扎着想坐起来。
“开门!快开门!里面的!开门啊!” 门外传来一个男人粗嘎、嘶哑、带着浓重哭腔和极度恐惧的吼叫!是那个国字脸的联防队员!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恐而扭曲变形!
乐乐的心猛地一沉!深陷的眼窝里翻涌起冰冷的杀意!追来了?!他握紧了锈刀!
“救…救命啊!求求你们!开门!让我进去!有…有东西追我!” 国字脸的声音带着濒死的绝望,拳头更加疯狂地砸在厚重的木门上,发出“咚咚咚”的闷响,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有东西追他?
乐乐的眉头狠狠一皱!不是冲他们来的?他透过门板的缝隙,警惕地向外望去。
只见国字脸浑身沾满了泥泞和雪屑,脸上带着几道被树枝刮破的血痕,眼神涣散,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他一边疯狂地拍打着门板,一边惊恐万状地频频回头望向身后那片被风雪笼罩的、死寂的荒野,仿佛那里藏着什么择人而噬的恐怖怪物!他身上的制服被撕破了好几处,帽子也丢了,头发被汗水和雪水浸透,狼狈不堪。
“求求你们!开开门!是狼!是狼群!一大群!就在后面!让我进去!求求你们了!” 国字脸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双腿因为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几乎站立不稳。
狼群?!
乐乐的心头猛地一凛!深陷的眼窝里闪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光芒!他再次透过门缝,仔细地扫视着国字脸身后的荒野。风雪茫茫,视野模糊,但远处低矮的灌木丛和起伏的雪丘之间,似乎真的有几个灰黑色的、快速移动的影子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它们无声地穿梭,速度快得惊人,如同贴着雪面滑行的幽灵!那冰冷而贪婪的目光,即使隔着风雪和遥远的距离,也仿佛能穿透门板,刺在人的脊背上!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乐乐!他不再犹豫!猛地拉开了沉重的木门!
“嘎吱——!”
沉重的木门被拉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门外的国字脸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带着一股腥风和刺骨的寒气,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他重重地摔倒在磨坊冰冷的地面上,沾满泥雪的鞋子差点踢翻了角落里的瓦罐!他顾不上疼痛,连滚带爬地缩到离门口最远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石墙,抱着头,身体筛糠般剧烈地颤抖着,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
乐乐在他扑进来的瞬间就猛地关上了沉重的木门!用尽全身力气,将一根早就准备好的、粗壮沉重的门闩死死地插进锈蚀的门环里!
“哐当!”
沉重的门闩落定!将外面呼啸的风雪和那无声的恐怖彻底隔绝!
几乎就在门闩落下的同时!
“嗷呜——!”
一声凄厉、悠长、充满了冰冷饥饿和狂暴野性的狼嚎,猛地撕裂了磨坊外的风雪,清晰地穿透了厚重的木门,在磨坊空旷死寂的空间里轰然炸响!如同死神的号角!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更多的狼嚎声从不同的方向响起!此起彼伏!交织成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充满死亡气息的合唱!那声音仿佛就在门外!就在窗下!
“砰!砰!砰!”
沉重的撞击声猛地砸在厚重的木门上!整个门板都剧烈地震颤起来!门框上的灰尘和碎屑簌簌落下!
“嗷!嗷!” 野兽粗重的喘息声和爪子疯狂抓挠木门的声音,混杂着令人牙酸的“嗤啦嗤啦”声,清晰地传了进来!仿佛有无数冰冷的爪牙正在疯狂地撕扯着这最后的屏障!
缩在角落里的国字脸发出了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抖得更厉害了!他死死地捂住耳朵,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恐怖的声音。
向阳也被这近在咫尺的恐怖声响吓得脸色惨白如纸!她惊恐地看向剧烈震颤的木门,又看向角落里那个抖成一团的陌生男人,最后看向挡在门口、背对着她、如同一堵沉默石墙的乐乐。她下意识地把自己更深地缩进干草堆里,裹紧了那条破棉毯,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乐乐背对着门,身体像钉子般钉在原地。深陷的眼窝里没有任何恐惧,只有一片冰冷的、如同万年寒冰般的死寂和一种近乎残酷的专注。他紧握着那把锈迹斑斑的小刀,刀尖微微下垂,对准了门口的方向。每一次沉重的撞击都让门板剧烈晃动,震得他脚下的地面都在微微颤抖,但他纹丝不动。他的耳朵微微耸动,捕捉着门外狼群撞击抓挠的节奏和位置,像一头在暴风雪中守护巢穴的头狼。
狼群的攻击如同潮水,一波接着一波。沉重的撞击声、疯狂的抓挠声、令人胆寒的咆哮喘息声不绝于耳!尖锐的狼爪甚至穿透了门板上一些腐朽的木纹,在门内侧留下几道狰狞的白色划痕!腐朽的木屑和灰尘在每一次撞击中簌簌飘落。
时间在极度的恐惧和冰冷的对峙中,被拉扯得无比漫长。每一次撞击都像重锤砸在心脏上。国字脸早已吓得失禁,一股浓重的尿骚味在磨坊冰冷的空气里弥漫开来,混合着灰尘和恐惧的气息。向阳死死咬着下唇,脸色惨白,眼中充满了惊恐,但目光却死死地钉在乐乐那如同磐石般挡在门口的、单薄却无比坚定的背影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刻钟,也许更漫长。外面的狼嚎声似乎变得有些焦躁。撞击和抓挠的频率开始降低,力道似乎也没有最初那么凶猛了。也许是没有找到突破口,也许是磨坊厚重冰冷的石墙和紧闭的门窗让它们感到了挫败。
终于,在一阵更加杂乱、带着不甘的咆哮和抓挠声后,门外的动静渐渐平息下来。只有风雪的呜咽依旧在持续。
又等了很久很久。直到确认外面彻底没了声响,只剩下风声。乐乐紧绷的身体才极其缓慢地放松了一丝。他依旧没有转身,深陷的眼窝警惕地盯着那扇布满爪痕和撞击痕迹的沉重木门,侧耳倾听了很久很久。然后,他才极其缓慢地、无声地转过身。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蜷缩在角落里、抖得像一片破树叶、裤裆湿透、散发着恶臭的国字脸身上。眼神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如同看着一滩肮脏的秽物。
国字脸感受到他的目光,惊恐地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喉咙里压抑的呜咽。
乐乐的视线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了。他看向干草堆里的向阳。向阳依旧蜷缩着,脸色苍白,但眼中的惊恐已经褪去了一些,正用一种复杂的、带着劫后余生般虚脱的眼神看着他。
乐乐深陷的眼窝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对峙从未发生。他拖着有些僵硬的身体,走到向阳身边,沉默地坐下,背靠着冰冷的石磨盘,闭上了眼睛。只有握着锈刀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依旧微微泛白。
磨坊里重新陷入死寂。只有角落里国字脸压抑的啜泣声和外面永不停歇的风雪呜咽。尿骚味混合着灰尘的气息,像一层肮脏的油膜,覆盖在这片刚刚经历了死亡威胁的空间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