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的教堂像一头被蛀空了内脏的巨兽,骨架在寒风中发出低沉的呻吟。神父那杯深褐色的、散发着诡异甜香的“药茶”,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隔间死寂的空气里,也盘踞在乐乐死寂的眼底。
他像一尊冰雕,挡在向阳和神父之间。那双深陷的眼窝里没有愤怒的火焰,只有一片冻彻骨髓的、翻涌着无尽暗流的死海。目光死死锁住神父伸出的手,锁住那只小小的瓷杯,再猛地抬起,如同两柄淬了寒冰的匕首,直刺神父那双看似悲悯、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睛。
神父端着杯子的手悬在半空,纹丝不动。脸上那份悲天悯人的神情没有丝毫破绽,仿佛乐乐的抗拒只是迷途羔羊无知的哀鸣。他耐心地等待着,目光越过乐乐绷紧的肩膀,落在蜷缩着、咳得撕心裂肺、嘴角还带着暗红血丝的向阳身上。那目光深处,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的审视一闪而过,快得像错觉,如同屠夫在掂量砧板上垂死挣扎的猎物。
隔间里只剩下向阳痛苦压抑的喘息和咳嗽声,像破旧风箱在绝望地拉扯。时间在冰冷的对峙中凝固、拉长。
“咳咳…嗬…” 向阳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身体痛苦地弓起,咳得几乎背过气去,那点暗红的血丝在惨淡的月光下显得越发刺目惊心。
神父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悲悯的面具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他端着杯子的手,极其轻微地向前又递了半分,声音依旧温和,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孩子,病痛煎熬,主的仁慈能予你安宁。喝下它,便能安睡。”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乐乐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不容置疑的压迫,“让开。她在受苦。”
就在神父说话、目光微微游移的瞬间!
一直沉默如石的乐乐,动了!
不是扑向神父,也不是抢夺那杯药茶!他的动作快如鬼魅,目标精准得令人心寒——他那只骨节粗大、布满硬茧的右手,如同捕食的鹰隼,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狠戾,猛地探出!目标不是神父的手腕,也不是杯子,而是神父因为端着杯子而微微敞开的、旧神父袍的袖口内侧!
“嗤啦——!”
一声布料撕裂的轻响!
乐乐的手指如同铁钩,精准地刺破了神父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袍袖口内侧一处极其隐蔽的缝合线!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神父猝不及防!他完全没料到乐乐会攻击他毫不起眼的袖口!端着杯子的手猛地一抖,几滴深褐色的液体泼洒出来,溅落在冰冷的地面上!他脸上的悲悯瞬间凝固,被一种混合着错愕、震惊和一丝被揭穿的狼狈取代!那双深陷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冰冷的慌乱!
乐乐一击即退!身体如同绷紧的弹簧般缩回,重新挡在向阳身前。他摊开紧攥的右手!
在他粗糙的掌心,赫然躺着几颗米粒大小、圆滚滚的、纯白色的小药丸!药丸表面光滑,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诡异而冰冷的微光!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甜腻中带着刺鼻化学气味的怪香,瞬间从那几颗白色药丸上弥漫开来,与他刚才在茶杯里嗅到的那丝若有若无的甜气如出一辙!只是这药丸的气味更加纯粹、更加浓烈!
隔间里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了!
神父的脸色在月光下变得惨白!他死死盯着乐乐掌心那几颗刺眼的白色药丸,端着杯子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那杯深褐色的“药茶”在他手中,此刻就像一捧烧红的烙铁!他精心维持的悲悯面具彻底碎裂,只剩下被当场抓赃的惊惶和一种被冒犯的、冰冷的怨毒!
“你…!”神父的声音失去了所有的温和,变得尖利而扭曲,像砂纸刮过生铁。他猛地后退一步,仿佛乐乐掌心那几颗白色药丸是什么致命的瘟疫。
“滚。”乐乐的声音低沉沙哑,像从地狱深处刮出来的阴风。他深陷的眼窝里没有任何得意,只有一片冰冷的、翻涌着无尽杀意的死寂。他摊开的手掌没有收回,那几颗白色药丸如同最锋利的控诉,直指神父虚伪的心脏。“再靠近,杀了你。”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砸在神父惨白的脸上。
神父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眼神在乐乐冰冷的杀意和自己被揭穿的丑恶之间疯狂闪烁。最终,那点怨毒被巨大的恐惧压倒。他不敢再看乐乐的眼睛,更不敢看那几颗白色的药丸。他猛地转身,像躲避瘟疫一样,踉跄着冲出了隔间!连那杯致命的“药茶”都失手掉在了地上!
“啪嚓!”
瓷杯摔得粉碎!深褐色的液体四溅开来,混合着地上的灰尘,洇开一片肮脏的污迹。那股甜腻中带着刺鼻化学味的怪香瞬间在狭小的空间里爆发开来,浓烈得令人窒息!
神父惊慌失措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喘息声,伴随着手杖慌乱点地的“笃笃”声,飞快地远去,最终消失在教堂空旷死寂的大殿深处,只留下那扇破木门在寒风中无助地吱呀摇晃。
隔间里重新陷入死寂。只有地上那摊破碎的瓷片和深褐色的污迹,以及空气中浓烈不散的诡异甜香,无声地诉说着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乐乐缓缓收回手,看也没看掌心那几颗冰冷的白色药丸,随意地将它们甩在地上,像甩掉什么肮脏的秽物。他转过身,看向蜷缩在角落、依旧在痛苦呛咳、对刚才的生死危机浑然不觉的向阳。他深陷的眼窝里,那片冰冷的死寂之下,翻涌着更深沉的、如同实质的疲惫和绝望。
他走到向阳身边,沉默地坐下,伸出那只冰冷粗糙的手,再次握成空心拳,力道适中地、节奏稳定地拍打着她瘦骨嶙峋、因为剧烈咳嗽而不断起伏的脊背。
“噗…噗…噗…”
沉闷的拍打声在死寂的隔间里回荡,是这片冰冷绝望中唯一的、笨拙的慰藉。
神父再也没有出现。教堂彻底恢复了它应有的死寂和荒芜。但隔间里那浓烈的、甜腻的怪香却像跗骨之蛆,久久不散,混杂着灰尘和霉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时刻提醒着危险的气息。向阳的咳嗽和低烧如同阴魂不散的幽灵,缠着她本就虚弱的身体。乐乐守着她,像守着一盏随时会熄灭的残灯,眼神里的冰冷死寂之下,是日益沉重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食物彻底断绝了。教堂周围能找到的一切,树根、苔藓、墙皮下的虫子……都已被搜刮干净。饥饿的绞索勒紧了脖子,胃里空荡荡的灼痛感变成了持续不断的、麻木的钝痛。乐乐不再外出,只是沉默地坐着,保存着最后一点体力,警惕着任何可能的动静。
这天傍晚,夕阳的余晖如同垂死巨兽咳出的最后一口血,泼洒在教堂残破的尖顶和暗红色的砖墙上,染上一层短暂而凄艳的金红。乐乐靠在冰冷的石墙边,闭着眼,意识在饥饿和疲惫的深渊边缘浮沉。
突然,一阵极其轻微、小心翼翼的脚步声,踩在教堂大殿厚厚的灰尘上,由远及近,停在了隔间的破木门外。
不是神父那种故作从容的笃笃声。这脚步声很轻,带着迟疑和试探,甚至能感觉到脚步主人的紧张。
乐乐的眼睛猛地睁开!深陷的眼窝里寒光乍现!他像一头瞬间绷紧的猎豹,无声地贴地翻滚到门后,锈迹斑斑的小刀已紧紧攥在手中,刀尖对准了门缝!全身的肌肉都蓄满了力量!
“叩…叩叩…”
极其轻微、带着犹豫的敲门声响起。只敲了三下,就停住了。
门外沉默了几秒。一个苍老、沙哑、带着浓重本地口音和深深怯意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响起:
“里…里面…有人吗?…是…是那个小后生和…和那个病丫头吗?”
不是神父!
乐乐紧绷的神经没有丝毫放松,眼神依旧冰冷警惕。他没有回应,只是透过门板的缝隙,死死盯着外面。
门外的人似乎有些着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哀求:“…俺…俺是村东头的老张头…没…没别的意思…俺…俺给你们…带了点吃的…”
吃的?!
这个词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穿透了乐乐被饥饿和绝望麻木的神经!但他眼中的警惕没有丝毫减退,反而更加浓重。陷阱?又是那个该死的神父的把戏?
见里面依旧没有回应,门外的老张头似乎更急了。他窸窸窣窣地摸索着什么,然后,一个小小的、用破旧蓝布包着的包裹,从门板下方的缝隙里,被小心翼翼地推了进来。
包裹不大,落在隔间内布满灰尘的地面上。
“就…就放门口了…俺…俺走了…”老张头的声音带着如释重负的仓促,脚步声慌慌张张地响起,飞快地远去,很快消失在大殿门口。
乐乐依旧屏息凝神,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贴在门后,侧耳倾听了很久很久。直到确认外面只剩下风声呜咽,他才极其缓慢地、无声地拉开一条门缝。
大殿里空空荡荡,惨淡的夕阳光柱里尘埃狂舞。门口的地上,静静地躺着那个小小的蓝布包裹。
乐乐没有立刻去拿。他警惕地扫视着整个大殿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阴影,确认没有任何埋伏。然后,他才像一道影子般闪出门,动作快如闪电,一把抓起地上的包裹,立刻缩回隔间内,反手关紧了门。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深陷的眼窝死死盯着手里这个小小的蓝布包裹。包裹系得很紧,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混合着泥土和某种食物的、令人心头发颤的温热气息。
他深吸一口气,用那把锈刀,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挑开了包裹上系着的布结。
蓝布散开。
里面是两块巴掌大小、烤得焦黄、散发着浓郁麦香和温暖热气的玉米面饼子!饼子边缘有些焦脆,中间厚实松软,还带着刚出炉不久的温热!旁边,还放着两个洗得干干净净、表皮红润的、拳头大小的生红薯!
食物的香气!真实的、温热的、属于粮食的香气!瞬间在充斥着霉味和死亡气息的隔间里弥漫开来!这香气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乐乐空瘪的胃,也攥住了他早已麻木的心脏!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他拿着包裹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他猛地抬起头,锐利的目光再次扫向隔间的门板缝隙,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木头,看清那个仓皇离开的老张头的背影。深陷的眼窝里,那片死寂的坚冰,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温热的食物香气,撬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裂痕。疑惑、警惕、难以置信,还有一丝微弱得几乎无法捕捉的、名为“希望”的暖流,在那道裂痕下无声地涌动。
乐乐没有立刻叫醒昏睡的向阳。他拿起一块温热的玉米饼,凑到鼻尖深深地嗅了一下。那纯粹的麦香和焦脆的气息,是任何腐烂树根和苦涩苔藓都无法比拟的。他撕下一小块焦黄的边缘,放进嘴里,极其缓慢地咀嚼着。
粗糙的玉米面颗粒摩擦着干涩的口腔,带着阳光和土地的味道。那点微不足道的食物滑入空荡灼痛的胃里,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真实的熨帖感。他闭上眼睛,感受着那点微弱却无比珍贵的暖意在冰冷的身体里扩散。
然后,他小心地将包裹重新系好,放在向阳身边,用自己破棉袄的一角盖住,尽可能地保留那点温热。他重新坐回墙边,锈刀依旧握在手里,但紧绷的身体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放松。深陷的眼窝望着虚掩的门板缝隙外大殿里那片逐渐暗淡的金红色余晖。那光芒不再是垂死的血色,仿佛带上了一丝……温度?
第二天,同样的傍晚时分。夕阳将教堂巨大的影子拉得老长。
熟悉的、小心翼翼、带着怯意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停在了隔间门外。
“叩叩叩…” 依旧是三下轻轻的敲门声。
那个苍老沙哑、带着浓重乡音的声音再次响起,比昨天似乎多了一点点底气,但依旧充满了谨慎:“…小后生…丫头…俺…俺又来了…今天…有点小米粥…”
接着,一个同样用破旧蓝布包着的、比昨天稍大一点的包裹,再次从门缝下塞了进来。里面是一个磕碰得变了形的旧铝饭盒,盖子盖得严严实实,但依旧有温热的白气从缝隙里丝丝缕缕地冒出来,带着一股清甜的米香。
“…俺…俺放这儿了…你们…趁热…” 老张头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脚步声再次匆匆远去。
乐乐依旧等脚步声彻底消失,才开门取回包裹。打开饭盒,里面是半盒熬得浓稠、热气腾腾的黄色小米粥!粥里甚至还漂浮着几颗煮得开花的小红豆!旁边,还有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颜色深褐的咸菜疙瘩。
食物的热气和香气,再次温暖了冰冷的隔间。
第三天,第四天…无论刮风还是下着冰冷的雨夹雪,那个苍老的身影总会在夕阳沉入地平线之前,准时出现在教堂大殿门口。脚步声永远那么轻,那么怯,敲门永远只三下。留下的包裹里,有时是两块烤得焦香的杂粮饼子,有时是几个煮熟的土豆或红薯,有时是一小碗熬得软烂的菜糊糊,有时甚至会有几片薄薄的、带着咸味的腌萝卜干。分量都不多,但足以让他们勉强维持不被饿死。包裹永远是温热的,像一颗从冰冷世界里偷渡过来的、微弱却持续燃烧的小火种。
乐乐没有再像第一次那样激动。他依旧沉默地取回包裹,沉默地分食。但他深陷的眼窝里,那片冰冷的死寂之下,那道被撬开的裂痕似乎在缓慢地、不易察觉地扩大着。他不再时刻紧握着那把锈刀,靠在墙边闭目养神时,紧绷的肩背线条也松弛了一些。偶尔,在向阳昏睡时,他会走到隔间门口,透过门缝,长久地凝视着大殿外那片被夕阳染红的荒野,眼神复杂。
向阳的体力在这一点点温热食物的支撑下,恢复得极其缓慢,但确实在好转。咳嗽的频率减少了,咳血的情况没有再出现。腿上伤口的红肿也顽固地消退了一点点,虽然那狰狞的暗红色“毒线”依旧盘踞在小腿肚上,但似乎停止了蔓延。清醒的时候,她不再只是空洞地望着虚空,偶尔会看着乐乐分给她的食物,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
这天傍晚,老张头带来的包裹里,除了食物,还多了一样东西——一个用草茎粗糙地捆扎起来的、小小的纸包。
乐乐照例警惕地打开包裹,拿出那个小纸包。纸包很轻。他小心翼翼地解开草茎,展开粗糙的草纸。
里面是几片干枯的、颜色深褐、形状不规则的植物叶片,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苦的药草气息。草纸上,用烧焦的树枝头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勉强能辨认的字:“煮水,洗烂腿。”
乐乐拿着那几片干枯的叶子,深陷的眼窝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抬起头,再次望向隔间的门板。这一次,他没有立刻收回目光。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用他那低沉沙哑、几乎不用的声音,对着门板的缝隙,极其缓慢、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谢了。”
门外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呜咽。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乐乐以为人已经走了的时候,门外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松了一口气般的叹息,还有老张头那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和更深的局促:
“…唉…能…能帮一点…是一点吧…俺…俺走了…”
脚步声再次匆匆远去,这一次,似乎比往日轻快了一点点。
乐乐低头看着掌心那几片干枯的药草叶子,又看了看地上那个装着温热食物的包裹。他深陷的眼窝里,那片冰封的湖面之下,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暖流在缓慢地涌动、扩散。他走到墙角,拿起那个空罐头盒,把里面的雨水倒掉,小心地将那几片草药叶子放了进去,又倒了点清水进去。然后,他走到向阳身边,蹲下身。
向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着他手里的罐头盒和里面漂浮的枯叶。
“洗腿。”乐乐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似乎少了些往日的冰冷。
向阳看着那浑浊的水和枯叶,眼中闪过一丝本能的抗拒,但很快被更深的疲惫和一丝微弱的信任取代。她极其缓慢地、带着点认命般地,把自己那条受伤的腿,从破棉袄下伸了出来。
乐乐小心翼翼地解开她腿上那早已脏污不堪的旧布条。伤口暴露出来,红肿依旧,中心结着暗褐色的痂,边缘的皮肤因为长期闷在脏布下而有些发白溃烂,散发着淡淡的异味。他用木棍搅动着罐头盒里的药水,待水温稍凉,拿起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蘸着那苦涩的药水,极其轻柔、极其缓慢地,开始擦拭向阳腿上的伤口。
药水接触到溃烂的皮肉,带来一阵冰凉的刺痛感。向阳的身体猛地绷紧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气,但很快又放松下来。她闭着眼,任由乐乐笨拙却专注地处理着。那清苦的药草味弥漫开来,似乎驱散了一点隔间里残留的甜腻怪香和霉味。
乐乐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他用蘸着药水的破布,一点一点地清理着伤口周围的污垢和结痂边缘的脓液。他没有说话,深陷的眼窝低垂着,只专注于手下那片狰狞的红肿。隔间里只剩下药水擦拭皮肤细微的声响和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透过高窗的破洞,斜斜地射进隔间,恰好落在乐乐低垂的侧脸上,也落在向阳那条被药水清洗过的、依旧红肿却似乎“干净”了一点点的小腿上。那昏黄的光线,不再冰冷,带上了一层极其微弱的、名为“生”的暖意。
废弃教堂的庇护,终究只是暂时的喘息。食物有了老张头每日微薄的接济,但向阳的腿伤和虚弱依旧像沉重的锁链。凛冬的脚步越来越近,寒风在教堂巨大的破洞间肆虐,发出更加凄厉的尖啸。那些从屋顶漏洞接来的雨水罐头,一夜之间就能冻成冰坨子。
这天傍晚,老张头送来的包裹格外沉重。除了两块温热的杂粮饼子和一小块咸菜,还有一个用破麻袋片层层包裹、散发着温热气息的瓦罐。
乐乐打开包裹,掀开瓦罐的盖子。一股浓郁的、混合着肉香和草药味的、滚烫的热气扑面而来!里面是深褐色的汤水,汤面上漂浮着几块炖得软烂的、带着筋膜的骨头(大概是猪骨或牛骨),还有几块煮得透明的白萝卜和几根深绿色的、不知名的野菜叶子。汤水浓稠,上面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油花。
“天…天太冷了…”老张头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担忧和局促,“…俺婆娘…熬了点热汤…骨头是集上捡的…萝卜是俺家窖里的…你们…趁热喝…暖暖身子…” 脚步声再次匆匆离去。
滚烫的热汤!带着油花和肉味的汤!
乐乐端着那个沉甸甸的瓦罐,粗糙的瓦罐壁传递着真实的暖意,直抵掌心。那浓郁的、属于人间烟火的热气钻进鼻腔,让他空瘪的胃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眼眶!他端着瓦罐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向阳也被这浓郁的香气吸引,挣扎着坐起来一点,蜡黄的小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渴望,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冒着热气的瓦罐。
乐乐沉默地拿起那个磕碰的旧铝饭盒(老张头后来送食物时留下的),小心地舀了大半盒滚烫的热汤,又特意捞了两块炖得软烂的萝卜和一小块带着筋的肉骨头,递到向阳面前。
“喝。”
向阳接过饭盒,滚烫的温度让她指尖发红。她顾不得烫,迫不及待地低下头,小口小口地、贪婪地啜饮起来!滚烫、咸鲜、带着肉味和萝卜清甜、还有一丝草药回甘的汤汁滑过喉咙,流入冰冷的胃里,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熨帖到四肢百骸的暖意!那点微不足道的肉和萝卜,在她嘴里反复咀嚼,舍不得咽下,仿佛在品尝世间最珍贵的珍馐。她的脸颊因为热气而泛起一丝久违的、微弱的红晕。
乐乐也给自己舀了一饭盒汤,慢慢地喝着。滚烫的汤汁驱散了骨髓里的寒意,那点油花和肉味带来的满足感,是啃食绷带和树皮时无法想象的。他深陷的眼窝低垂着,看着饭盒里袅袅升起的热气,眼神里那片冰封的湖面,似乎被这滚烫的汤水彻底融化了一角,露出底下深藏的、疲惫的柔软。
夜,深了。寒风更加肆虐。隔间里虽然避风,但温度依旧低得呵气成霜。向阳喝了热汤,身体暖和了一些,但依旧蜷缩在垫子上,裹紧了破棉袄。
乐乐靠墙坐着,闭着眼。突然,他感觉到身边的向阳动了动。她像一只寻找热源的小动物,摸索着,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迟疑和试探,朝着他这边靠了过来。
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脆弱。冰冷的、带着破布条包扎痕迹的小腿,轻轻贴在了乐乐同样冰冷的腿侧。那一点微弱的、属于另一个生命的体温和触碰,在冰冷的黑暗里显得如此清晰。
乐乐的身体极其轻微地僵硬了一下。但他没有动,也没有像往常那样避开。
向阳似乎得到了默许,身体又向他这边挪动了一点点,肩膀几乎要挨到他的手臂。她把自己受伤的那条腿,更紧地贴在了乐乐的腿侧,仿佛那里是她唯一能汲取的暖源。她的呼吸声变得平稳绵长,身体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因为寒冷而细微地颤抖。
隔间里一片黑暗,只有窗外风声的呜咽。乐乐依旧闭着眼,保持着靠墙的姿势。但他僵硬的身体,在黑暗中,极其缓慢地、不易察觉地放松了一点点。他没有推开那点冰冷的触碰。两个人,在冰冷的石墙边,在破败教堂的深处,在无边的黑暗和寒风里,以一种笨拙的、沉默的姿势,共享着彼此身体里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对抗着外面那个庞大而冰冷的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在乐乐几乎要陷入昏睡时,一个极其细微、带着睡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响起:
“…乐乐…”
“嗯?”乐乐下意识地回应,声音低沉沙哑。
“…暖和点了…”向阳的声音很轻,像梦呓,说完这句,便再无声息,呼吸变得均匀悠长,似乎终于陷入了一个安稳的沉眠。
乐乐在黑暗中睁开眼。深陷的眼窝里,那片坚冰融化后的柔软之下,翻涌着更加复杂难言的情绪。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向阳紧贴着自己的、瘦削的肩头轮廓上。窗外,风声依旧凄厉,但这狭小冰冷的隔间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