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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山坡写的《陪夜的女人》,获得首届郁达夫小说奖“短篇小说提名奖”。
朱山坡是七零年代出生的广西北流市人,与田耳、光盘合称为“广西后三剑客”。他的眼光总是能注目到常人不容易发现的角落,总能从司空见惯的片段中捕获一些震颤灵魂的细节。有评价盛赞他是“灵魂的捕手”。
小说里,方正德老人的儿子为他雇来了一位陪夜的女人,让父亲离世时有人陪伴。
陪夜,是一个多数人都很陌生的素材,作者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鲜为人知的营生行当。
故事发生地在凤庄,这里的年轻男人们纷纷外出打工挣钱。方正德是庄里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他也有个在广州打工的儿子方厚生,家里三年前就修起了新房子,但老父亲却仍然住在祖屋。方厚生无暇回家为老父亲送终,而正德老人没有儿子陪夜就会彻夜叫喊,扰得村民难以入睡。厚生为了解决这个矛盾,就花钱雇佣了一个陪夜的女人作为自己的替身,代他尽孝。陪夜的女人每晚乘老旧的乌篷船过来,走进老房子,陪等死的方正德老人说话,然后在次日清晨离去。
村民诸多猜测,不知陪夜这种职业诞生于何时,起源于何处,但是它就这么横空出世,应运而生,还恰好被正德老人的儿子方厚生用来解困救急,让村里的夜晚回复宁静。
陪夜的女人对自己的职责理解得很透彻,她对正德老人的儿媳妇厚生家的解释也很清楚,她只负责给临死的人陪夜,而不是陪护。由于大多数病人都是在半夜里断气的,陪夜就是让他们断气的时候身边总算有个伴,不至于太寂寞。陪夜不像陪护,陪护得干很多脏活。陪夜的女人说她挣不了作陪护的钱,看到别人的屎尿她也恶心。而陪夜就可以什么都不用管,只是陪伴临死的人,代替儿子,送他们最后一程。
忙于打工而不给老父亲送终的方厚生,因物欲的捆绑让亲情异化。
正德老人每天晚上不知疲倦地呼喊着“李文娟”,扰得村上鸡犬不宁。厚生回来过两三次,问老人为什么嚷嚷,把人嚷烦了。老人说,我喊你妈——我快死了,身边没有一个人陪。厚生陪了两晚,老人不再叫喊,但厚生一回到广州,老人又继续夜间叫喊。
正德老人三年前摔下台阶后就卧床不起,吃喝拉撒都在祖屋的床上,又脏又臭,像牲畜居住的牛栏一样。显然,厚生和厚生家的都没有给予残疾的老人最基本的照护。首先被亲生儿子和儿媳放弃的老人,也自暴自弃,活活地等死。当他知道自己大限来临,儿子也知道他将要死去却不陪伴他,于是在孤寂的夜晚,在恐惧绝望之余,老人才会大声呼喊最爱护自己的妻子的名字“李文娟”。老人被背到堂屋等死已经五次了,但他都没有断气。方厚生对于每次死而复生的父亲,没有庆幸奇迹和失而复得的感恩,反而不耐烦媳妇没能准确给他一劳永逸的报丧电话。
陪夜的女人安慰老人,说厚生在城里的工作放不下,这儿子还算孝顺,虽然没有回来服侍老人,但舍得花钱请人陪夜。老人听完后气愤得摔了饭碗。这一摔,戳破了虚伪的孝顺,也称量出了廉价的亲情。在金钱和物欲的捆绑下,方厚生和媳妇早已忘却了为人子女的本分。
乡村老人的失能,好似没有判决书的缓期死刑。方正德不得不接受现实。
正德老人的身体原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三年前的从台阶摔下来就一直卧床不起。老人拒绝吃药,从那时起,他就觉得自己已经成为儿子一家的累赘,就决心等死,等待油尽灯灭,水涸鱼亡。而儿子进城打工,儿媳也放任不管的残疾生活,让老人灰心绝望,早就想死却一直死不了。
但是,一个饭量很好的老人,即使残疾在床,也不至于三年就油尽灯枯——除非是他自己放弃生命。老人多次向陪夜女人说他不怕黑,不怕死,但是在生命最后两三个月的深夜喊叫亡妻,那不就是对死的恐惧和对生的留恋吗?
方厚生希望将死的父亲一劳永逸地死亡,以免他一次又一次请假回家却没有丧父,一次又一次地召回向亲戚报丧的人却没有葬礼,一次又一次地给抬棺的人毁约好似不守信誉——仿佛这一切的预期落空,远远重于父亲而生死存亡。
厚生家的媳妇甚至当着老人的面,希望正德老人快些死去,她好早日去广州生孩子。老人不死,她烦死了。她还多次向村民赔礼道歉,说还得等,还得多等几天老人才能死去——似乎老人不死就对不起村民?
凤庄的妇孺不能说是希望正德老人早日死去,他们最厌烦的不是他从堂屋的地上一次又一次复苏过来,而是在夜里老人声嘶力竭的呼喊——就因为两三个月没有安稳觉可睡,村民就厌恶嫌弃老人,骂他“老不死”。
正德老人内心是通透的,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周围人眼里,不过是个累赘,不过是个判了缓期死刑的“活死人”。他甚至喊出,你们不如把我活埋算了,你们也有死的一天!这是何等悲愤惨烈的控诉,控诉自己儿子的残忍无情,控诉村民的嫌弃冷漠——尤其,在丧妻后就由他独自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尤其,他年轻时还为这一方水土几乎奉献了自己的生命!
然而,他面对周遭的嫌弃,面对将死而未能死去的尴尬,虽然心有不甘,最终还是认命地等死了。一个生活不能自理,再也无法为他人创造价值的失能老人,在这样的环境里,还能如何反抗呢?他安慰自己,死亡就当是睡着了,就当是出远门。
老人临终前的不甘,因无名的女人给予的温情而平复。
正德老人虽然接受等死的命运,内心却是不甘的。他曾经遇见过最好的女人李文娟,他们有过最甜蜜幸福的婚姻生活,许诺要活到一百岁。方厚生是他和李文娟爱情的结晶。方正德在给儿子取名“厚生”的时候,定是存有“厚待自己、珍惜生命、珍惜他人”的寓意。可是,就这样一个名叫“厚生”的儿子儿媳却没有厚待自己父亲的生命。方厚生的儿子,取名叫“至善”,是方正德的孙子,在面对爷爷的生老病死的伦常大礼时,也没有得到正确的言传身教。
反倒是一个行事粗鲁的无名女人,在陪夜过程中,打破了自己不陪护不洗屎尿的原则,以诙谐幽默的玩笑方式,强行为正德老人洗净多年未洗的被子,也为老人洗了难得的最后一次热水澡。也是这个无名的陪夜女人,耐心地倾听老人回顾一生的故事,以细腻温和的对白,将老人临死前的孤寂和恐惧驱散,心平气和走完生命最后一程。还是她,克服了女人对死亡的害怕,把老人临终前背到他家堂屋地上,守候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淡定地通知厚生媳妇给厚生打电话。
是这个被忽略姓名的陪夜女人,让正德老人在死神随时光顾的夜间安静下来;也唯有她给了临终的正德老人真挚可感的温情,给了他生命尽头的尊严,也给了他重新与世界链接的精神维系。
破旧的乌篷船之于浩瀚的慧江,正如女人飘摇的命运之于生活的洪流。
这个被忽略姓名的陪夜女人,或许是种香蕉亏本的穷人,或许是做过“三陪”的陌生女人,她甚至并没有一个特别具体的外貌描写,只留下小孩子嘲笑她“大屁股”的粗壮形象。她既是一个女性个体角色,然而又似乎是某种情绪的群像或赋形。
无名的陪夜女人,是搭乘乌篷船来到凤庄的。这里航道淤塞,又无鱼可打,连码头也废弃了,可见乌篷船与现实的凤庄格格不入。老旧乌篷船上的一切设置和黑瘦的病男人,预示了女人的生活状态也是风雨晦暝,正如这狭小破旧的乌篷船一样,随时可能被宽阔浩瀚的慧江所吞没。
垂死的方正德老人,也是勤勤恳恳、认真生活的平凡村民,独自养大儿子,眼见儿子成家立业,正该乐享天年的时刻,一场伤病却让他在生活的洪流中放弃了挣扎求存的念头。
而那颠覆了陪夜女人和正德老人命运的生活洪流,却始终可以不动声色地、继续保持平缓孤寂、深不可测的寻常模样。或者说,无数像陪夜女人和正德老人那样的普通人,在突发的洪流灾害面前是束手无策的。正如老人因伤致残,正如陪夜女人艰难维生,正如李文娟因病求死,狭路相逢的困厄苦楚根本就令他们避无可避。
但是陪夜女人又和其他相似命运的人有所不同。
她的勇气异于常人。这个女人,有什么样颠沛流离的人生际遇,才能够让她勇敢地站在生死交界的节点,站在离死亡最近的老人身边,选择了做“陪夜”的工作呢?
她的善良异于常人。这个女人,原本固守于陪夜的雇佣交易,却在将死的老人身上看见了一个尴尬的灵魂,一段和美的婚姻,一对热爱生活的夫妇。于是她以温和淡定的应答来平复老人的怨怼,以强行清洗被子、为老人洗热水澡的行动,实现了人文主义的临终关怀。
她的韧性异于常人。她或许做过三陪,种植香蕉又遭遇台风,丈夫显然黑瘦有病,陪夜将死之人显然是生活所迫。种种不得已的磨砺,都没有把她打倒。在她自己的命运都像飘摇在慧江上随时倾覆的乌篷船的时候,她依然选择渡己又兼顾渡人——她已经成为正德老人实质上的灵魂摆渡者。
哪怕吃力,她也坚持做自己命运的掌舵人。
她初初来到凤庄时,还不会驾驶乌篷船;但是当她功成身退悄然离去时,她却是靠自己歪歪扭扭驾着乌篷船离开。她从无豪言壮语,却默默以行动宣示了自己的信条:没有谁能是谁一辈子永久的依靠,自己的命运必需要掌握在自己手里,哪怕江中风高浪急。
文坛有人这样评价《陪夜的女人》:
下层社会的迁徙和欲望,生死大限的庄严和不堪,由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缓缓引出。人物和情节在荒谬和温情之间来回摆动,极具张力。
作者不是把你生活中的一个人写到小说中,而是创造一个人震撼你。这个被创作的文学人物确实跟我们不一样,但跟我们又有关系,好像是我们内心某种情愫的延续和赋形,又好像是那些我们不曾也难以看到的关于我们过去和现在某种可能性的未来,或者是那些存在却又难以辨认的陌生人。
朱山坡是小说家中的诗人,跳跃是他的叙事节奏,简化是他的方法。他不像在模仿生活、虚构情节而后探讨问题的小说家,而是像那些用情感去创造人物进而理解生活的诗人。
唯有融入生活,才是他的文字真正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