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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大雪把一条条厚实的鹅绒被子封堵在家家户户门口时,学期也快终了了。小乐这天也不知咋的起晚了,但晚了有晚的好处,可以不费力气地套着别人的脚窝走。上课都有一会儿了,小乐才到班。
坐在后头的小乐,视野开阔,很不费劲扫到一个空位,赵梦溪的。赵梦溪的娘得了胃癌,晚期,医生说了,也就三两天的日子。
最后一节课是自习,学习委员在黑板上写了一个鱼字,紧挨着鱼字又画了一条鱼。那鱼给看,活蹦乱跳的,金黄的鳞片,有力的尾巴,被它搅动起来的一圈一圈的涟漪。刹那间,黑板就是一条河,春天的河,细看去就是闸河,河水在不停地流动,满世界的雪不见了,两岸鲜花烂漫……
都知道的,文体委员不仅功课好,唱歌也有一嗓子,画画呢简直就是天生的。画块云彩能下雨,画张烙馍能充饥,画只鸟能冲蓝天,画条鱼能搅河水……那只捏画笔的手简直就是魔手,神出鬼没活灵活现的,都叫人羡慕死了。
文体委员学着班主任模样,拿右手两个指头敲击讲桌,现在我宣布,每人画一条鱼,就在黑板上,不许不画,抛弃一切恩怨情仇,敞开宽广无私胸怀,按顺序来,第一组先画,为了一位即将离世的母亲,为了咱们的同学赵梦溪……
全班除了赵梦溪,三十九名学生已诞生了三十七条鱼,只差一条。不用说你知道的,就是排在最末的小乐了。
这时,大家叽叽喳喳,议论的焦点集中到小乐会不会给赵梦溪画一条虚拟的鱼上,因为赵梦溪曾给了他许多不愉快,不记仇才怪呢。
小乐,摊你的了!学习委员提醒小乐。大家刷的把目光扫向小乐。
尽管,赵梦溪对他不咋样,但小乐的举动还是大大超出了同学们的想象。
好,鱼!小乐答。
小乐答过就过来作画。接着班内爆出了一阵笑,因为他画出来的是一片树叶——椿树叶。
有娘的才能画好,他那娘还能叫娘?所以……
一向好挖苦人的陈豆撇撇嘴看一眼小乐。班长根本来不及制止陈豆,顿时,小乐的憨笑不见了,脸瞬间成了张白纸,接着那张白纸风出了教室……
有娘的才能画好,他那娘还能叫娘……
对小乐来说,这是他有生以来受到的最大侮辱。平时替同学扫个地值个日什么的,就像弯腰捡一片菜叶样,容易而且愉快。这次,就像无端的往他脸上抹屎,有意朝他嘴里尿尿样……
小乐直接回家,刚把书包往墙上的枣木橛子上挂好,奶奶就踅过来拿手指指华湖的方向。小乐知道其中的含义,这是要他到华湖那边找娘去。这几天娘有病,一有病就赖在家里,哪里也不去,不吃也不喝。奶奶找人把她弄到医院,可她见到啥摔啥,护士刚输上水,一转眼拽掉皮条乱抽,医院谁敢收治,奶奶只好去抓中药。奶奶叫他喝药,娘牙齿紧咬,就是找根撬棍也弄不开。这不,一转眼功夫,又不见了。
尽管这个儿媳跟别家的儿媳没法比,在村人眼里比废物还废物。真要是废物就好了,扔掉就是了,可是这废物还得捡回来。有娘就有家,有一天疯娘真的回不来,这小乐还有家么,还认这个家么?奶奶从来不糊涂。
也不知咋地,娘这阵子老往华湖方向跑,一到湖边,就在多年前把小乐扔下湖的那个地方,拿东西往里捞什么。有时拿一根竹竿往里捅,就跟拿捅网捅鱼的样;有时拿树枝子一下一下地捞,特认真样;有时拿细线绳钓什么;有时下水里抱块石头上来,拍拍打打,再亲亲,再哭,哇啦哇啦的真哭,眼泪哗哗响,跟捞上来一个落水的孩子样伤心至极;更多时候把树叶、草茎往湖里扔,本来树叶草茎很轻扔不远的,她就干脆下水捞出来再扔……
小乐出了用杂树枝子编就的院门,踩着噗嗤噗嗤的雪水,来到三奶奶的大槐树旁,从树洞里拎过一鼓囊囊的袋子,解开袋子口看看,又扎好袋子口塞进树洞。黑乎乎的袋子火爎过的树洞,不细心的人根本发现不了其中的秘密。翻过燕子山,天就合黑了,从燕子山到湖边还要穿过一大片密密匝匝的杂树林子,要不加快速度的话,两边黑黢黢的山石就会大鬼小怪般朝你扑来咬你吃你。穿过杂树林子,这里的天并没有完全黑透,湖那边的高大山体把已沉入地下的夕阳少得可怜的余晖,毫无保留地投射到华家湖,使整个湖区一片淡淡的亮丽。往南看,一星半点儿地白亮亮是山阴处未来及化完的残雪,残雪不残,仍在顽固地反映着云影天光。
湖边一粒黑点,小乐朝那黑点箭去。小乐脚步加快,真跟飞了一般,不飞不行啊,他要马上找到娘,他不能没有娘,尽管在同学眼里他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娘,甚至……小乐自己也弄不明白,怎么走着走着走偏了,来到了学校进了教室,明亮亮的灯光,明亮亮的教室,同学们整整齐齐地坐在位置上,一个不差。在他的记忆里,同学们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子整齐过。赵梦溪第一个把小乐迎进教室,又牵着他手把他送到位置上。接着,班长宣布:现在全体起立,奏班歌唱班歌,班歌就是《校园的早晨》,沿着校园熟悉的小路/清晨来到树下读书/初升的太阳照在脸上/也照着身旁这棵小树……接着班长命令大家齐向后转,这样一来,小乐就处在最前边,没容小乐弄明白咋回事,唰的一下,一束强光扫过来,小乐和那些系着红布条的扫把瞬间成了焦点。我再次宣布——郑重地宣布,我们大家一起数数,数数共有多少扫把,一、二、三……小乐也响应班长的指令,一、二、三……总共三十九把,小乐揉揉眼睛,以为是在做梦,就去狠掐自己大腿,生疼生疼,班长说过,验证是不是做梦最好的办法就是掐大腿,要是……小乐又掐大腿,还是生疼生疼,小乐又默默数数,还是三十九把。就在小乐要数第三遍时,一道耀眼的闪电打正中间那把扫把上射过来,小乐眼先是一黑接着一亮,到底看清了,正中间那把也系根红布条,红布条上赫然写着马小乐三个大字……
6
第二天,下湾小学都在传一个不好的消息:小乐失踪了!
小乐缺了一节课;
小乐缺了两节课;
小乐缺了三节课;
小乐缺了四节课;
小乐的同学到处找小乐;
小乐的老师到处找小乐;
小乐的奶奶到处找小乐;
下湾村村民大人和孩秧子也在找小乐;
全世界都在找一个叫小乐的。
小乐在哪呢?
这天下午,校长刚安排好寻找小乐的事宜,一辆县公安局刑侦科的小车,拉响警笛呜哇呜哇径直开进了下湾小学,宣布了一个令人咂舌的消息:
马小乐现在县第一人民医院紧急抢救,同时抢救的还有他的疯娘谢二花,对马小乐的事正式立案调查,要求校方全力配合,小乐一条腿断了,在给他进行全面检查时,发现小乐浑身上下有十四根绣花针,有两根扎在后脑勺,三根扎在左右内关穴上……
这时,人们才知道小乐的疯娘原本也是有名字的呀,名字就叫谢二花,怎么平时就没有谁谁叫她的名字呢?更多的是叫她废物、疯子、疯女人……小乐呢,只知道这孩子成绩差,内向,写字时,那一撇老是往右上翘,谁曾想……
一周后,案情才逐渐明了。权威人士说,那十四根绣花针早在小乐的身体里安营扎寨,存在至少十年以上,也就是说在小乐婴幼儿时期就有人下了毒手。这些针大都生锈了,有六根断成了十三截,主刀医生花了八个半小时才全部取出。
接下来,越传越邪乎,说要不是那天小乐去找疯娘,说不定这辈子都发现不了呢。至于小乐的腿是怎么摔断的,又咋咋被发现和疯娘在一块的,大小不下几十个版本。
日子如闸河的流水,哗哗啦啦流来,又义无反顾流去;岁月如华湖上的月亮,勾勾弯弯升起,又弯弯勾勾落下。小乐找到了,下湾小学似乎又恢复了平静,可是大家都知道、都明白的是这才是事情的开头,上上下下都在寻找一只手——一只毒手!
新的一天回到了下湾,回到了班级,五年级教室后边卫生角处,整整三十九把扫把一排溜坐在那里,很守规矩地,并且都系根鲜艳的红布条;同学们还注意到,正中间的那把扫把上的红布条,特别的打眼、亮丽……
在小乐和他疯娘住院期间,赵梦溪曾当着院长、校长面很抽自己耳光,哭诉说,有次小乐替他值日慢了,他就去拧他的手脖子,就是那只内关穴上有两根绣花针的手脖子……学习委员也哽咽着检讨,说她经常说他那一捺老是往上翘……还有,还有许多的同学先先后后回到昨天,回到比昨天还远的往昔,他们自责、懊悔,他们抽泣、流泪,他们一千次地检讨一万次的道歉,也弥补不了对小乐的伤害,也减轻不了来自心灵深处的愧疚和悔憾,唯一能做的是给小乐以祝福,祝福他早日回到班集体,然后……
值得补充的有这么三件小事:人们在三奶奶屋山拐角那棵中空的大槐树洞里,找出一只黑色塑料袋子,袋子里有一把系着红布条的新扫把;人们在发现小乐娘俩时,发现一根钓鱼竿,杆上牵一根银灰色的丝线,丝线一端一条活蹦乱跳的鲤鱼,在泛着刚蓝色光芒的鱼钩上正拼命挣扎;护士给小乐调换枕头,无意中发现一部不知谁偷偷放的崭新新字典,让护士更为惊奇的是当她随手打开字典的封面时,一股优美的旋律扑面而来:
沿着校园熟悉的小路/清晨来到树下读书/初升的太阳照在脸上/也照着身旁这棵小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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