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南埠无人安眠。
红光消散后,村里的狗呜咽着躲回窝里,再不敢出声。那股若有若无的马缨花香却萦绕不散,甜腻中带着陈腐的气息,从门缝窗隙丝丝缕缕渗进每户人家。
我和四婶将精神恍惚的尹平安送回了家。他蜷缩着,每隔一会儿,他就喃喃自语:“三个孩子......雾来的时候......”
四婶吩咐尹平安的父母点亮了屋里所有的灯,又翻出多年不用的煤油灯点上。“不能让黑暗进来,”她声音发颤,“六奶奶说,这些东西怕光。”
我站在窗前,紧盯南沟方向。夜色浓重,但那沟壑中探出的植被枝梢在淡淡的月光下显出异样的轮廓,仿佛有看不见的东西在缓慢移动。
“四婶,我必须现在去找村长。”我转身说,“等不到明天早上了。”
四婶惊慌地抓住我的胳膊:“现在?不行!夜里不能去南沟方向!”
“不是去南沟,是去村长家。就在村东头,不过十分钟路。”我安慰她,但其实自己心里也没底。
四婶犹豫片刻,咬咬牙:“我跟你一起去,晚上不太平。”
我们简单准备了一下。四婶从口袋里翻出一个小布包,里面装着些香灰。“撒在门槛上,能挡邪祟,”她解释道,又向尹平安的母亲要来一把旧剪刀,递给我,“放口袋里,铁器能辟邪。”她顺手又折了根院子里的桃树枝夹在臂下。
临出门,我回头看了一眼尹平安。他突然坐起身,直勾勾看着我们,声音异常清晰:“告诉村长,小义将军的盔甲缺了一角,在祠堂牌位下面。那是信物的一部分。”
我和四婶面面相觑——村祠堂几十年前就改成了仓库,哪还有什么牌位?
没时间细问,我们推门而出。
夜间的南埠寂静得可怕,连虫鸣都听不见。空气中马缨花的香气更浓了,仿佛有看不见的花朵在夜色中盛开。
快到村长家时,四婶突然拉住我,指着地面:“大勇,你看......”
月光下,村道上隐约可见一些模糊的脚印——不是鞋印,更像是光脚留下的痕迹,且带着些许湿泥,一路延伸向村长家。
我们顺着脚印快步走到村长家院外,发现院门虚掩着,那串湿脚印径直进入了院内。
“村长!”我轻声呼唤,推开门。
院子中央,村长独自站着,背对我们,仰头望天,姿态异常僵硬。
“村长么?”四婶也唤了一声。
村长缓缓转过身。他眼神空洞,脸上带着诡异的微笑,声音却不是他自己的——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告诉所有的南埠人,花期将至,归期已至。”
说完,他直挺挺向后倒下。
我们冲上前扶起他。村长慢慢恢复神智,困惑地看着我们:“我怎么了?怎么在院子里?”
我和四婶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诉说了一遍。村长惊的目瞪口呆:“这都是真的?难道传说都是真的?”
没等我们解释,村里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妇女尖叫——是来自校长查老师家的方向。
“不好!”村长猛地站起来,“他家肯定出事了!”
我们冲向声源处,沿途几家村民也闻声开门查看。当大家聚集到校长家院外时,只见校长夫妇瘫坐在院中,泣不成声。
“小宝和小贝,刚才还在床上睡觉,一转眼就不见了!”校长妻子几乎崩溃,大声哭吼,“窗台上还留着这个......”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窗台上是两朵白骨嵌着的马缨花,花瓣红如鲜血,闪着红光。
人群顿时哗然。夜色中,不知谁喊了一句:“南沟好大雾啊!”
我们望向南沟方向,果然见一大片灰白的浓雾气正缓缓漫出南沟,如同有生命般向村庄方向蔓延。雾中隐约可见点点闪烁的红光,如同无数愤怒的眼睛。
“平安说大雾会带走三个孩子。”我猛然想起,不由一下叫了出来,“已经两个了!”
人群恐慌起来。突然,老族长惊呼:“我孙子!我孙子还在家睡觉!”
接着又有人跟着惊叫,“我的孩子!”“我的孙子!”......大家立即向自己的家方向跑去。
村长强做镇定,对众人喊道:“二十分钟后都到祠堂仓库前集合!带上孩子和老人!快!”
在恐慌的驱使下,村民们迅速行动。我拉住村长:“平安说,小义将军的盔甲缺了一角,在祠堂牌位下面。”
村长瞳孔陡然一缩:“老祠堂的牌位?几十年前破四旧时应该都烧了啊。”
我们率先赶到现已作为仓库的老祠堂前。打开锈蚀的锁,一股刺鼻的尘土扑面而来。里面堆满各种农具和废旧物品。
“老牌位原来应该在这面墙前。可是......”村长指着北墙的位置,那里现在堆着一摞几近腐烂的旧麻袋。
移开旧麻袋,墙脚下似乎有块松动的砖。我撬开它,后面竟藏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
打开铁盒,一块暗金色的金属片静静躺在红布上,形如盔甲肩部缺失的一角。下面还压着一纸边角破损、颜色泛黄的契约,上面清晰写着南埠人世代祭祀小义庄的诺言,末尾有老祖尹国朝的血手印和签名。
此时,村民们都已聚集到老祠堂前。雾已漫至村边,最近的房屋已隐没在灰白雾气中,隐隐约约有战鼓声和冲杀的声音。大家惊恐万分。
我登上老祠堂的台阶,高举那块盔甲残片和契约,大声喊道:“南埠的爷们兄弟们!还记得小义庄是我们的亲人的传说吗?还记得被砍的马缨花树吗?大家知道吗,我们失约了,我们受到了诅咒!看,这就是我们祖先国朝公和小义庄签下的契约!”
我拿起契约大声朗读起来:“......誓曰:殓我尸骨者,世世为至亲。 马缨唯作信,永护子子孙......”
看着慌乱的人群,我顿了顿说:“平安告诉我,大雾会带走我们村的三个孩子,但小义庄的亡灵不是在惩罚我们,是在提醒我们背弃的诺言!”
雾在祠堂外缘停滞不前,仿佛被无形屏障阻挡。雾中红光闪烁,隐约可见人影憧憧。
老族长突然跪地,老泪纵横:“传说是真的啊,祖宗没有骗我们。都是我们这些不肖子孙的错!我们忘了本啊!连祭祀都省了,还砍了神树......”
越来越多村民跪下,向着雾气磕头赔罪。大家终于明白“小义庄”“马缨花”不是传说,而是事实。
“现在怎么办?”村长焦急地问我,“两个孩子已经不见了!”
我一下想起花姑奶的话和她给我的竹篮——四婶还拿着它。我急忙找到四婶,取回竹篮打开,里面是一包马缨花种子和一束干枯的马缨花。
雾中忽然传来孩童的嬉笑声。众人屏息望去,只见两个模糊的小小身影在雾中追逐玩闹——正是失踪的小宝和小贝!但他们似乎看不见我们,只是在雾中来回奔跑。
一个穿着古代衣裙的模糊身影出现在孩子身后,轻轻挥手,孩子们便跟着他向雾气深处走去。
“不!”校长妻子尖叫着,想冲进雾中,被众人使劲拉住。
我急中生智,将一撮马缨花种子撒向雾中,高喊:“花姑奶!小翠!南埠人知错了!我们愿重植马缨花,世代祭祀!请归还孩子!”
浓雾剧烈翻涌起来。那穿古装的身影停顿片刻,缓缓转身。虽面目模糊,但我认出那就是我在小义庄遇见的姑娘小翠。
她轻轻挥手,两个孩子如梦初醒般茫然站在雾与清晰地面的交界处。村民们立即冲上前将他们拉了回来。
雾开始缓慢后退,在退去的雾中,渐渐显出一棵巨大的马缨花树的虚幻影像,花开如血。树下站立着一个披甲执锐的将军身影,那将军抬手一指村西南角,随即影像消散,雾也迅速退向南沟。
惊魂未定的村民们呆立良久,最终村长率先向南方叩拜:“明日清明节,我们便在村西南重植神树,重建小义冢,年年祭祀。南埠人绝不再背信弃义!”
夜空渐渐清澈,异香散去。但每个人都明白,这只是一个开始——弥补数十年的疏忽并非一日之功。而小义庄的亡灵,正在黑暗中注视着他们的每一个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