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金玉其外
柳月踩着戌时三刻的暮鼓踏进碧波堂时,十八盏琉璃宫灯恰好同时亮起。金丝楠木梁柱上盘绕的鎏金蟒在光影中游动,将满堂宾客的惊叹声吞进鳞片缝隙。
"少主来迟,该罚三杯!"军械库主事赵铁鹰声若洪钟,腰间佩刀撞得玄铁护甲叮当作响。他布满老茧的手掌拍在青玉案上,震得西域葡萄酒在夜光杯中泛起涟漪。
柳月随手扯开缠在脖颈的鲛绡披帛,镶满东珠的锦靴踩过波斯地毯上绣着的百子千孙图。鎏金香炉腾起的龙涎香雾中,他看见父亲端坐主位的身影晃了晃,像被风吹皱的水中倒影。
"孩儿去城南斗鸡坊寻了只金翎将军..."他嬉笑着接过侍女捧来的翡翠酒樽,琥珀色酒液泼洒在绣着金线的袖口,"谁知那扁毛畜生啄破了钱管家的锦袍..."
话音未落,西北角的青铜编钟突然发出刺耳鸣响。十二名乐师同时拨断琴弦,白玉阶下滚过一串闷雷般的脚步声。三十六名赤膊力士扛着丈余长的玄铁箱踏入正厅,裸露的脊背上布满可怖的烫伤疤痕。
"恭贺少主生辰!"钱四海青灰色的脸从紫檀屏风后转出,枯瘦手指抚过铁箱表面的饕餮纹,"此剑名唤'青蚨',乃是从幽州古战场..."
"咳咳!"柳自在突然剧烈咳嗽,手中茶盏跌碎在汉白玉地面。殷红血珠顺着指缝滴落在前襟绣着的银线鹤羽上,将仙鹤染成浴火之姿。
花五爷的轮椅在青砖上碾出两道水痕。这个永远散发着沉香气味的男人展开素白帕子,却先捂住了柳月的口鼻。"小心剑气。"他低哑的声音混着轮椅转轴的吱呀声,"这剑...饮过前朝三万禁军的血。"
柳月感觉后颈泛起细密的刺痛。他看见父亲青筋暴起的手掌按在剑柄,那些缠绕在剑身的帛布寸寸碎裂,露出布满暗红斑块的剑刃。正厅四角的铜雀灯突然同时熄灭,黑暗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布庄的人呢?"柳自在沙哑的声音刺破黑暗。柳月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看见父亲染血的指尖正指向东北角空置的梨花木椅——那里本该坐着掌管江南七省丝绸命脉的苏锦娘。
钱四海的身影鬼魅般飘到主位旁:"苏主事半月前染了风寒..."他枯枝般的手指掠过剑鞘上的螭龙纹,"倒是这青蚨剑出土时,掘出半幅焦黄的婴孩襁褓..."
"铮"的一声剑鸣,青蚨剑突然脱鞘而出。柳月看见父亲的身影在月光下裂成两重——一重捂着心口踉跄后退,另一重竟持剑刺向呆立当场的歌姬!
花五爷的轮椅猛然横撞过来。柳月被沉香气息裹挟着跌进紫檀木柜的阴影里,耳边传来血肉撕裂的闷响。当他挣扎着抬头时,正看见父亲将染血的长剑刺入青砖,而那名歌姬的眉心绽开一点朱砂,竟是方才父亲咳出的血珠。
"好剑。"柳自在惨笑着抹去嘴角血痕,"四海,明日带此剑去祠堂...咳咳...该让月儿知晓..."话音未落,整个人已向后仰倒,月白锦袍上盛开的血花比满堂牡丹更艳。
混乱中柳月感觉有人往他掌心塞了块硬物。低头看去,竟是半枚带着鱼腥味的青铜钥匙,齿痕间沾着暗绿色的水藻。
"小心四..."花五爷的声音淹没在汹涌的人潮里。柳月转头望去,只见钱四海正在搀扶昏厥的父亲,腰间玉佩在晃动中露出背面刻着的"周"字——那本该是柳氏宗族的"柳"字纹样。
(一)沉香余韵
暴雨砸在琉璃瓦上的声响混着药杵撞击铜臼的节奏,花五爷的轮椅在回廊拐角碾碎一片凋落的辛夷花瓣。柳月嗅到那股熟悉的沉香时,后颈汗毛已感应到破空而来的银针。
"闭气!"
轮椅扶手弹出的暗格迸出三粒琥珀色药丸,花五爷枯瘦的手指精准夹住其中一粒。药丸在掌心碎裂的瞬间,淡青色烟雾与廊下漫起的紫雾轰然相撞,发出毒蛇吐信般的嘶响。
柳月被沉香气息裹着撞开楠木窗棂,后背重重砸在青砖地面。他看见廊柱上攀着的凌霄花正在急速枯萎,紫雾所过之处,彩绘阑干上那些百年不褪色的金漆牡丹竟开始片片剥落。
"五爷的沉香丸还是掺了龙脑香?"柳月抹去嘴角血渍,指尖触到腰间暗袋里那枚青铜钥匙。方才若不是药雾在周身形成淡金色光晕,此刻他的五脏六腑怕是已化作血水。
花五爷的轮椅在毒雾中划出诡异的弧线,沉香木扶手内侧的暗纹正渗出墨色汁液。十二年前那场大火留下的不止是残腿——他永远记得当自己从火场爬出时,怀里襁褓中的婴儿身上裹着的,正是用这种南海沉香料浸过的锦缎。
"少说话。"他弹指将第二粒药丸射入柳月口中,苦味在舌尖炸开的瞬间,柳月看见对方空荡的右袖管里滑出一柄乌木尺。尺身刻着的星宿图突然泛起幽蓝光芒,精准点中雾中某处虚空。
暗处传来瓷器破碎的脆响,紫雾顿时如退潮般缩回地砖缝隙。花五爷转动轮椅碾过一滩冒着气泡的毒液,乌木尺挑起半片未燃尽的紫鳞——那是塞外毒蜥的背甲,此刻正泛着与二十三年前先庄主暴毙时枕畔相同的磷光。
(二)血色鹤羽
柳月掀开祠堂第七层暗格时,檐角铜铃正撞碎三更的月光。褪色的锦匣内躺着一方焦黄绸布,银线绣制的鹤羽在烛火中泛着幽蓝光泽——与父亲生辰宴那日染血的衣襟图案分毫不差。
指尖刚触及缎面,祠堂四角的青铜仙鹤灯突然同时转头。鹤喙中喷出的不是烛油,而是混着血腥气的磷粉。柳月急退时衣袖扫落供案上的长明灯,灯油泼在绸布上竟显出暗红色字迹:丙申年腊月初七,子时三刻。
这个日期灼痛了他的瞳孔。昨日在账房翻查旧籍,二十年前的腊月初七正是山庄遭遇离奇火灾的日子。而子时三刻——柳月摸向颈间那道淡色疤痕,这处被父亲称作"幼时贪玩磕碰"的旧伤,医书记载的烫伤痕迹在烛光下无所遁形。
"少主的胎记倒是特别。"记忆中苏锦娘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那年他溜进布庄库房,素来冷若冰霜的苏主事看到他挽起衣袖的手臂时,竟失手打翻了茜草染缸。现在他终于明白,那所谓胎记实则是火焰灼烧后残留的莲花形烙印。
瓦片碎裂声从屋顶传来。柳月迅速将绸布塞入怀中,却摸到个硬物——是那夜花五爷塞给他的青铜钥匙。钥匙顶端突然泛起红光,与祠堂祖宗牌位后的暗纹产生共鸣。当他鬼使神差地将钥匙插入供桌底部的凹槽时,整面墙壁轰然翻转,露出布满蛛网的密道。
密道石壁上残留着焦黑掌印,越往深处,血腥味愈发浓重。柳月在拐角处踩到半截玉簪,簪头雕着的浴火仙鹤嘴里衔着颗夜明珠。微光映出前方石室内的景象:铸铁牢笼中悬着条褪色的金丝襁褓,银线鹤羽已被血污浸透,襁褓旁散落着几具幼童骸骨,腕骨皆套着刻"周"字的银环。
身后突然响起轮椅转轴的吱呀声。柳月转身瞬间,怀中的焦黄绸布被劲风掀起,与牢笼中的血襁褓拼合成完整的前朝皇室图腾。花五爷的乌木尺抵住他喉间,声音比地底寒泉更冷:"少主可知,这银线是用人血淬炼的?"
(三)青铜钥匙
柳月潜入镜湖时,怀中的青铜钥匙突然开始发烫。钥匙齿痕间滋生的暗绿水藻在月光下蠕动,竟与湖底岩壁附着的荧光苔藓产生共鸣。他捏着鼻子沉入水底,看见二十年未修的闸口铁链上,赫然挂着把布满藤壶的青铜锁——锁眼形状与他手中的钥匙完全契合。
钥匙插入瞬间,湖底突然腾起无数气泡。生锈的齿轮发出巨兽苏醒般的轰鸣,柳月被漩涡卷进突然裂开的地缝。待他撞上青金石台阶,发现置身于穹顶镶嵌夜明珠的水下宫殿,墙壁上蔓延的鎏金水纹正是前朝皇族独有的"浪里千叠"图腾。
"果然在这里。"
柳月抹去眼前水渍,指尖刚触到墙壁,整条廊道突然亮起幽蓝磷火。两侧壁画上的鲛人竟开始游动,她们手中托着的玉盘显现出残缺的机关图——正是二十年前父亲书房里挂着的《山河社稷图》缺失的东海部分。
钥匙突然在他掌心震动,齿痕蜕下一层铜锈。柳月借着磷火细看,发现钥匙柄端暗藏玄机——鱼形纹饰裂开,露出半片薄如蝉翼的金箔,上面蚀刻着"潜龙在渊,甲子轮回"八个古篆。
身后水流突然变得湍急。柳月闪身躲进壁龛,看见三条铁甲鳄破水而入,森白利齿间还挂着半截柳氏暗卫的腰牌。最前方的鳄鱼头顶钉着枚紫檀木钉,正是钱四海常年把玩的镇纸配件。
壁画上的鲛人此刻全部转向东南角。柳月循着她们玉盘指引的方向奔去,钥匙插入祭坛锁孔的刹那,整座宫殿开始倾斜。海水从裂开的穹顶倾泻而下,他抱紧浮起的青铜匣子,看见匣面浪花纹路正与金箔文字重叠——甲子之期竟是三日后月圆夜。
(四)周字玉佩
钱四海的玉佩坠入火盆时,柳月终于看清了那个被摩挲得发亮的"周"字。青玉在烈焰中炸开蛛网状裂痕,露出内里嵌着的血色琉璃——那分明是前朝太庙祭祀用的赤瞳石。
"四爷的传家宝可经不得烧。"柳月故作惊慌地扑向火盆,袖中暗藏的磁石却将玉佩吸进掌心。赤瞳石触到体温的刹那,表面浮起细如发丝的金线,勾勒出西郊乱葬岗的地形图。某个被朱砂圈注的坟冢旁,依稀可见"飞熊"二字。
三更梆子响时,柳月伏在义庄腐木梁上。怀中玉佩突然震颤,赤瞳石映出下方人影——钱四海正在给无名碑位上香,供品竟是半块虎符。当他将玉佩按在墓碑的凹槽中,地底传来机括转动的闷响,裂开的地道涌出刺鼻的血腥气。
柳月尾随而入,靴底踩到黏稠的液体。火折子照亮洞壁的瞬间,他看见无数倒悬的周字玉佩,每块玉坠下都系着截指骨。尽头的青铜鼎内煮着咕嘟冒泡的金汁,钱四海将虎符残片投入其中,鼎身铭文竟与柳月颈间伤疤的莲花纹完全重合。
"原来少主也爱夜游。"
钱四海的声音在鼎鸣中扭曲变形,柳月急退时撞落洞顶玉佩。那些指骨如活物般爬满他的衣袍,赤瞳石集体迸发的红光里,他看见二十三年前的火海——抱着婴孩奔逃的花五爷,将真正的柳氏嫡子与某个襁褓调换的瞬间,那襁褓上缀着的正是周字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