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师生一上午紧张劳作,新沟已渐有雏形。为赶在天黑前完成所有任务,午饭后略作休息,老师就招呼同学们立即开工。时至下午五点左右,新沟顺利挖成,旧渠如期填平。众同学正疲惫不堪地收拾工具,广播里突然传来老校长的声音:“所有参加劳动的老师和同学们,今晚都在学校用餐,不用交餐劵,食堂已给大家准备好晚饭”。熙熙攘攘、人来车往的工地上顿时响起欢呼声。
晚饭时,婉婷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家吃饭,不知从哪借了一个缸子,也到食堂打了饭,并跟着我到架车旁。晚饭不仅免费,而且十分丰盛,每人不仅仍旧可以领到一个麦面大馍,而且平时的咸面疙瘩汤也换成一大碗“大杂烩”。
“大杂烩”是皖北农家一道名菜,意指方肉、小酥肉、馓子、粉丝、白菜等荤素菜品,放在一起炖熟煮透。由于这道菜荤素兼有,做法又只是将诸多菜品掺在一起炖煮,没有什么花样,故称“大杂烩”。这道菜做法虽简单,但里面不仅包罗万象、内容丰富,口味也极好,尤其是里面的猪肉和白菜一炖,没了油腻,味道依旧诱人,口感依旧劲道,而粉丝和白菜既有了荤菜的肥美,又不失素菜的原味。
“大杂烩”里的“方肉”更是皖北招待客人的硬菜,有的地方也称“八大块”,无论红白喜事,必须有此菜撑着场面,才显得主人大方、客人尊贵。这“方肉”由猪肉精心制作而成,选的是上等五花肉,六七分肥,三四分瘦,切成寸许方块,先入盐水大火炖去血水,待煮到七八成熟,捞出冷却一二十分钟,随即在肉皮上涂层蜂蜜或红糖汁,再放入热油中翻炸,略微炸上七八分钟,即可取出待用。如有贵客登门,或装满一碗配些葱姜上笼蒸,或直接倒在锅里加些葱姜用水煮,待蒸熟煮透,即可出厨上桌。
这“方肉”之所以久居硬菜之首、深受老少喜爱,一是因为它味道太美,肥的不腻,瘦的有味,肥的轻轻一咬即可断开入腑,瘦的百般咀嚼仍旧不舍下咽;二是因为它块大肉多,一筷子就能夹起一大块,放到口里三咬两嚼就入得肚来,此时嘴边油花仍在,腔里味道犹存,肚里已热气满满。皖北农家汉子生性豪放,历来说话嗓门高、直来直去,喝酒最烦推来绕去,常常端起就喝、一饮而尽,吃饭更没那么多讲究,最喜欢大口吃肉、大碗吃饭,肉越多越好,碗越大越喜,因此对“方肉”自然情有独钟、视为最爱。
皖北乡间前些年异常穷困,只是春节才割得七八斤猪肉,招待来拜年的亲友,平时都靠南瓜、红薯、玉米杂粮馒头充饥,难见一点荤腥,故无论“方肉”还是“大杂烩”都是稀缺之物,只有春节才舍得上桌。
端着这一大缸子“大杂烩”,面对热气中散发的无尽诱人香味,我顿时失态忘形。时值十四五岁,身体正快速发育,急需大量食物填腹充饥,平素就难以饱食,此时又干了一整日高强度体力活,正身垮体乏、饥肠辘辘,缸子一触嘴唇,里面诸物即被连喝带吞、呼呼下肚,三两分钟缸子已底朝天,至于里面有哪些东西,又是什么味道,甚至还不清楚,还没来得及品味,手中大馍更是一口没吃。也许有人认为这实在夸张,但当时确是如此狼吞虎咽,且多年后同学聚会聊及此事,有同感者比比皆是。
一缸吃完,方才感到肚里有食、心里稍安。回头看处,婉婷一手端着缸子,一手拿着大馍,正愕然呆呆凝视。见她如此神态,我才感到自己吃相实在不雅,脸腾地一下红了,赶紧低头吃馍掩饰。
“我马上要回去给爸爸做饭,饭留给你,缸子洗好放我桌上吧!”刚过片刻,耳边传来婉婷轻快莺啼的声音,不等我抬头,她已转身快步走开。
见她已经走远,我也没有多想,端起她放在架车上的缸子,尽情享受这难得美味。等两大缸美食和两个大馍完全入肚,方才发现这顿饭虽吃饱了,但已过量,肚子有点撑倒还可以承受,这两三步一个饱嗝,实在有些丢人。
挺着肚子到井边洗好两个缸子,一个接一个地打着饱嗝走进教室,发现婉婷已坐在座位上。她见我走来,对我微微一笑,我恰巧又打起饱嗝,感觉尴尬不已。
将缸子放在她的桌头,一走到她身后坐下,瞬间就自责万分:婉儿肯定没有吃晚饭,所谓回家做饭,只是一个借口,在这初冬季节,冷意已经袭人,婉儿也是累了一天,婉儿也是肚里发慌,打好的可口晚饭却一口没吃。我只知放开肚皮独享,竟然一点都没想到婉儿明明已经打好晚饭,准备也在学校就餐,怎么可能突然又要回去,再说即便婉儿所言是真,也万万不可能,因为一来一回、加上做饭要一个多小时,打好饭已经将近六点,哪有时间这样来回折腾。
黯然坐在座位上,此时饱嗝虽然不再相烦,但看着眼前的蓝色薄袄和齐耳短发,想着那小巧、秀美的面庞,那盈盈笑意和芊芊玉手,心里却更加难受,感觉撑得肚子难受的已不是美味,而是令人作呕的什么东西。
此后几日,我一直想在银杏林中寻机向婉儿说上什么,但她一直再没现身。此时已进入初三,学习压力倍增,看闲书的时间已经很少,再说天已入冬,外面冷风彻骨,天黑得又早,到杏林的次数自然少了很多。
连续一个多星期我都坚持准时赶往杏林,盼得见到婉儿。
一周多后,婉儿终于现身青石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