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向山行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列疾驰而过的火车

前面右转,绕过那棵老得不能再老的树,你会看见一栋房子,它的周身铺满腐烂的木头,上面霉斑点点,像是很长时间无人居住。它已经荒废了。估计在很久以前,它的主人曾是一位猎人,屋子里摆着一些工具,诸如斧子、砍刀,悬挂在屋内的还有一把剑,剑柄很长,是用皮革包被的,然而剑身已经生锈了。我想它放在这里就是为了装饰。

从房子里出来,你会看见茂盛的一大片草,走进去时,会没到你的膝盖。那里很潮湿,无数蚊虫在其间萦绕,发出令人厌烦的声响。如果你想发出声音,妄图驱赶它们,那么你就大错特错了。它们不但不会被赶走,甚至会更加肆虐,和山里的其他生物一样,遇强则强。有时候,你会在这里发现几条蛇,请不要惊慌,不要打扰它们,悄悄地离开。在这里,它们已经生活太久了,感官远不及之前那样敏锐。它们的动作也已经很迟缓了。

越过那些高高的草,径直朝前走去,你会看见一条河。河水平缓——我因此认定这座山不那么陡峭——而且十分清澈。水里没有鱼,不过河底的沙石清晰可见,在太阳照射下,还发出微光。我一直以为那些闪烁的是波光粼粼的水面,可实际上,是那些光滑的石头。这条河也流动很久了,我不知道它的源头在哪,也不知道它流向何方。有关它的长度,我想,它可以顺着山脊,一路从顶点流到山的脚下,那可真够长的,像是倒着翻过半座山;而有关它的年龄,我想,在这座山诞生之始,它就存在于这里,漫长的时间冲洗,使它变得干净,也增添了一丝悠长的气息。

到了河的那边,就只能靠你猜测了——我无法告诉你,因为我从未去过那里。或许,在某个时间,我也曾在河的这一岸踮起脚,睁大眼睛眺望着。可我一定什么也没看清,对岸乌黑乌黑的,像一张大嘴。

如果你不愿涉过河水,到河对岸去,那就回过头,重新走一遍刚才走过的路。你会踩上熟悉的脚印,尽管它们和你行进的方向相反,可不管怎么说,你方才就是这样来的。你会再次站到那座房子前,墙壁上仍然是散发霉菌气味的木板,可你觉得,它看上去好多了,因为你已经熟识了这里的景色,潮湿的草、湖泊,还有这里的色调,这里的萧条。

这里远离人世,我是说,从这儿到山脚下是很长一段路。我曾顺着缓坡向下走,那时已是黄昏,血红色的太阳发出垂死者的光芒,照亮我面前的一大片土壤。那是块裸地,阳光照射下,仿佛染上鲜血。我曾感到惶恐,顺着山体向上爬升,结果踩到那些松弛的土,陷进坑里。那时候,我刚刚来到山里,是个完完全全的陌路人——我甚至不知道山里有间房子。我在坑里痛苦了很久,直到落日完全收敛它的红光,真正的黑夜笼罩这里。我从坑里看见星星,还有同样被困在天上的孤独的月亮。我感到平静。在那个夜晚,虫鸣生生不息,在我的记忆里大概重复了几千次,它们陪我度过那个晚上,直到我回到地面。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现在回想起我呆在坑里的那个夜晚,真是可笑,整整一夜,我蜷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全身只有听觉被调动。我甚至连眼睛也闭上了,可我一直没有睡着。各种声音,顺着狭长的耳道进入我的大脑,风声,草晃动的轻响,以及反复了几千次的虫子的鸣叫,温柔而冗长地刺激我疲惫的神经。我一直都没想起,哪怕站起来,观察一下坑内的环境。事实上我跌入坑里的那一刻就已经绝望了,安静地坐在那里,等待日出,或者长夜。我的背后是干燥的土壤,有一些细细的缝隙,它们像是被晾了许多年了,可还是那么新。

我记得我在坑里坐了很久,其间我一直在想一个故事。那个故事关乎我的童年,可我也忘了它是真实发生的,还是有别人讲述给我,无论怎样,它带给我真切的感受。我在坑里想着那个故事:

一个男孩——或许正是我,被关在一个只有三扇窗户的房间里,门是锁上的。他从其中一扇窗户爬出来,看见草地,然后退回去,因为他不喜欢草地。过了一会儿,他费了些力气,钻进第二个窗户,透过它,男孩看见一条小溪,然后他又退回去,因为他也不喜欢小溪。最后,他决定尝试第三扇窗户,那扇窗户更难进入,因为它挂得很高,窗缝间被铁丝固定住,难以撼动。男孩为此努力很久,他把铁丝掰直,扔到地上,在此期间他一直踮着脚。这一切结束后,他把窗户打开一道缝,吹进燥热的风,让人心神不宁。男孩把手撑在窗框边上,用力向外眺望,但只看到一片荒山。荒山上没有草,没有树木,只有炙热的光,以及漫山遍野的焰火。像是灾难。有什么停滞了,毁灭了,再回头也看不见什么希望。我不记得男孩是否从某个窗户钻了出去,又或者他只是继续呆在屋子里。回想起来,他似乎没什么理由,非要从某处钻出去。尽管门上了锁。屋子里的东西足够一个孩子消遣,度过那段时间,直到他的父母回来。

我觉得,这个故事在我身上发生,可绝不是现实,像是在某个奇幻时刻里产生的遐想。总之,在坑里想到它,心里很放松。我也一定想过其他的事,比如我是如何来到这里,以及我来到这里之前的事情,但我不记得了。只有这个故事,这个故事本身能与那个坑联系在一起。

或许,在某个瞬间我曾想过,自己被永远埋在这里。可能会有一场暴雨,或者泥石流,它们冲刷这里,掩埋这里,把我杀了。我不会因此叹惜什么人生苦短,因为这些事根本躲不了,我只能认命。好在,最后我顺利走了出去,太阳渐渐升起的时候,我透过眼皮,在瞳孔上感受到微弱的光——我知道天亮了,在白色的朝阳里睁开眼,同时忘却了脑中所想。光线进入双眼,刺痛,让我的泪水流下来。我模糊地看见什么。

一个洞。一个低矮但宽敞的洞,贴在地面,可另一端似乎指向上方。洞的外缘满是潮湿的泥土,入口处零零散散地出现几片树叶,有的已经干枯了,可有的还很新。我从洞口钻出去,恍然来到地面。

我不知道,是不是某个粗心的猎人忘记填补陷阱的出口,又或是一只动物真的挖洞跑了出去,不管怎样,它救了我的命。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该心存感激。回想起自己掉进洞的经历,绝望的夜晚,和逃出之时形成的强烈反差,不由得有些难过。我在洞外看见几具动物尸体,全部被啃食得只剩头颅、骨架,地上的血还是新鲜的。于是我安慰自己:要是我没掉进去,没准会像它们一样被吃掉。

有关我掉进洞的经历,已经说了很久,希望你没有厌烦。其实我想说,与那时不同,我现在已经很熟悉这里了,甚至能把这里的一切讲给你听。

我们刚才说到,从这儿到山脚下是很长一段路。我从未走下去过,这些年来,我一直住在那栋破败的房子里,十分孤独。你可能会问,我是为了什么来到山里,这里贫瘠,苍白,没有生命;还有,在我到这儿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抱歉,那些我是真的忘了。我只能记得,而且是清楚地记得,来这儿那年,我十八岁。

今年我多大了?不清楚。不过我想还很年轻,因为我身上全是劲,仿佛有使不完的精力。在这样的巨大能量的支持下,我会很强烈地表达情感,在绝望时极度绝望,在兴奋时极度兴奋——正如我所说的,走出洞口时,我强烈地感受到那份反差和对比,致使我心情低落。

我还是想继续谈谈有关那个坑的事情。走出坑之后,我迎着太阳,开始了一天的艰难跋涉。在此期间,我摘了些果子充饥,这些荒山中的果子,散发一股奇特的香气,带给我慰藉。我沿着山脊向上走,一直走到最顶端。附近的所有土壤和石块都在我的身体之下仿佛已然臣服于我。然后我停住脚步,感到征服的快感。我坐在山顶俯瞰。

太阳刚刚升起一半,把金色洒在万物上,那些尚未升起的部分,追逐着,在地平线以下的地方焕发生机。还有一半,还有一半的太阳没有映入我的眼帘,那些热浪是想灼烧什么,炙烤什么,它们的光芒洒落在大地是为了滋养还是仇恨。远处的电线杆上闪着不自然的光,这是我记忆中第一次见到现代文明的建筑,云彩悬在电线杆上,像一块白布挂在那里。我本能够看到村庄的,也许是市镇,总之是有人烟的地方,可山里的树叶太过浓密,把远处的风景抢夺着分食,留给我的只有茫茫的远方。那个很远很远,远到无法形容的地方。

我希望我能看得更远些,或者看得更近,至少这样能让我不再分心。恍惚间我又想起童年时期的一件事,或者说,梦境。不管怎样,我想把它说出来,讲给你听。

仍然是那个男孩。他在树下舞蹈,那是一棵很高的树。他记得自己爬到树上,两条腿叉开,骑在细长的树枝上。男孩很享受这个过程,他像骑士一样高喊,在树枝上挥舞双臂。他看见人们,人们也看见他,但他不知道。他以为人们是在注视树上的苹果。

你想要这个苹果吗?男孩问。

不。地上的人们说。孩子,你应该下来,这太危险了。

男孩摇了摇头,摘下一个苹果,向下扔去。苹果落在地上,地上的人没接住它,它摔碎了。人群越聚越多,像洪水一样淹没,簇拥着。男孩在树上看着他们,直到某个瞬间,一道白光劈向他,让他眩晕。他觉得自己像是昏迷了。

后来,男孩觉得那个瞬间地动山摇——有什么坍塌了,苹果树像是被连根拔起,横在地上。起初,男孩看见街上的人们颠倒过来,还以为是世界在转动——因为他依然抱着那棵苹果树纹丝不动。直到他躺在地上,看见人们向他跑来,他才意识模糊地明白,这棵树已经连根倒下,留下一个巨大的坑。

我在哪?男孩问。

没有人搭理他,人们把他抬起来,扔进坑里。男孩没有挣扎,他的四肢已经僵硬了,嘴里只能呜咽,因为他的嘴也张不开了。人们围着坑站成一圈,凝视着坑里的男孩,黑压压的身影像是在吞咽。他们把树抬起来,又把它立在坑里,重新种上。男孩蜷在坑里,睁大眼睛,几乎迸出鲜血。然后梦境结束了。

我很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眺望远方时,想起这件事。它很荒谬,在那时的我看来,一定是个怪诞不经的梦,可我不记得当时是怎么想的了。我所能记起的是,那天我在山顶坐了很久,然后离开那里。我离开时是中午,太阳最毒的时候,朝山下走走,有很多阴凉。

我还能记得,朝山下走了几步,我又在树荫里坐下。还是很热。我褪下全身的衣服,把它们挂在树干上。锋利的木质倒刺在衣服上戳了几个洞,我没有太在意,直接躺在泥土上。这里的泥土是润湿的,吸附在我的后背,几乎粘满我的半个身体。可我不觉得哪里难受,正相反,这种温热的感觉赋予我一种能力,让我能够更亲近而温和地接触我身边的自然景物。我躺在上面,翻了个身,让我的前半个身体更加用力地贴合大地,肌肤与毛孔陷在土里。我就这样趴着,扬着头,看向地面上的细小的尘埃和昆虫。没有人能体会那种感觉。很久之后我起身,掸掉身上的尘土,阳光已经透过树叶的缝隙,在我身上留下累累的红色印痕。我不觉得痛,用手抚摸它们,仿佛能用这种方式重温自己活着的事实。

现在我讲的很多事,荒唐而可笑,可我并不介意——希望你也不介意。我要继续讲下去,至少要把那一天,我初来这座山的事情讲完。

我离开树荫,继续向山下走去。没多久,看见一条河,正是我先前提起的那条。很奇怪,我走了半天,竟然一直觉不到渴,而就当我看见溪水时,一股难耐的冲动涌上喉头,让我嗓子冒烟,口中焦干。于是我迫不及待地趴在河水边,近乎虔诚地舔舐清澈的水,后来,这已经远远满足不了我,我猛地把头栽进去,痛饮一番,每个细胞都像是溺了水。

我在河边休息,野草上有细细的水滴,仍然没有被太阳蒸发殆尽。这里没有车前草,我仔细观察一遍,揪下灌木上的几片叶子,放到嘴里咀嚼。

我时常回忆起一个场景。尽管过去的记忆大多已经丢失,但我还能记得它。或者在一片绿草地上,又或者在河边,就像当时那样,我躺着,身下很柔软,就像在母亲怀中。有一阵风会吹过来,无论我是快乐悲伤兴奋痛苦,哪怕只是活着抑或是正在死去,我都能强烈地体会到风带来的慰藉。这样的场景,我在风里,能感受到肌肉在震悚,让我讶异,不断追求某种愉悦感却望尘莫及,就像是,刚刚醒来却无限追忆的梦境。

如果,现在来想象,我或许会说,那场景是一片梯田,不是开满花,而是空荡荡的土壤。喧嚣的风裹挟起土壤颗粒,摩挲我的皮肤表面。一种更强烈、更绝决的撞击感。当然,我身旁或许有个人,和我一同站在风里,但我只能想象他。他告诉我,风还会吹很久。我说,我想这样一直颤栗下去,直到精神高潮。然后他不说话了。他不说话的时候,风渐渐停了下来。

河边没有大片的裸地,到处是郁郁青青的草。这里的风柔和,不是我回忆中的那样,可我竟因此有了些许感想。不知为什么,我想滚到河里,顺着水流而下。

那天我一直在想过去的事,尽管我没什么所谓“过去”,就算有,也早已同我一刀两断。在那天的最后时刻里,我仍然在怀念,尽自己最大努力同那些荒唐而毫无依据的事扯上关系。它们是否真的存在过?即使它们真的存在,又如何呢?还是说,我,我能为此改变什么?

什么都说不准。于是我站起身,沿河行走,直到看见一堆木柴。

我发觉我仍然在回忆,可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关于我第一天来到这里发生的事,我要渐渐淡忘它们,直到有一天,我能够不依赖记忆独立地活着,像个和我平行行走的人。那时候我才算真正懂得什么。

然后,我不知道该如何讲下去。那么赶路吧。希望你没有不耐烦。或许你在想,我们该回去了,回到那间发霉的房子。

沿着山路,回到石头房子,那支剑悬挂着。我已经在这儿住了很久了。

我是偶然间发现这栋房子的。那天我顺着河水往下走,傍晚时看见一些腐烂的木柴,已经被水浸湿,虫子在上面开了很多洞。我很好奇这些柴是谁劈的,于是走过去,并在穿过一层灌木后发现了那栋房子。

那栋房子的模样,正如我先前告诉你的,像是猎人或护林员的住所。我原本礼貌地在外面等着屋主,可直到深夜都没有人来,也没有光亮透过窗户映入我的双眼。我确实等不及了。那天深夜,我悄悄从门潜入的时候,脑子里依然是呼啸的风声——风已经刮很久了。我推开门,摸索着在抽屉里搜出一盒火柴,点亮桌上的蜡烛。我举着它在屋里四处走动,一面警惕着可能出现的危险——虽然事实上我正是危险本身。我把床铺整理一下,上面都是灰尘,看来很久没有人住了,那天我在床上躺下,在这间破屋里,心中五味杂陈。

我那天没有做梦,躺了片刻之后又被窗户的嘎吱声惊醒。我以为有什么东西进来了,可实际没有,只是刮了一阵风。我把窗户又关上,找了根绳子把它固定住,继续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我坐起来,想象前任房主的样貌。我住在这儿,他会怨恨我吗?甚至说,他还活着吗?他的亡灵会不会看着我?我不知道。

我恍然间发现自己又在回忆了。真可怕。我想我永远无法摆脱过去的事。现在,回想起那个晚上,毛骨悚然的感觉再度袭来,让我不自主地发出惊呼。

现在是上午,我们转了一圈后重又回到房子里。我已经把它当成我的家。窗户紧紧地关着——现在可以打开了,会有风吹进来,希望你不介意。白天的风很温和。

你在这里坐下,门口有一张椅子,我可以坐在你对面。你想喝茶?抱歉,我只能告诉你,能喝的仅有烧开的河水。偶尔我会摘几片叶子,洗净,放到杯子里,味道怪怪的,根本不像茶。

我在这儿住多久了?你问我。

我很礼貌地告诉你,这些事我不知道。我之前已经说过,我是十八岁那年来到这里的。

你又问我,这样的环境里,我是如何生存的。

我笑了笑。你又在引导我回忆了,我说,可我说过我不想再回忆了,尽管我不自主地想了很多。

你淡淡地微笑一下,抿起嘴,不再说话。

我们不如谈点儿现在的事,比如,你开着那辆吉普驶过时,心里在想什么?你的那辆车,很高大、壮实,我很想把它看成人类,像我们的朋友一样。你带它来到山里,它在山里受了伤。

你的那辆吉普,很安静地停在那儿,离门口不远。能修好吗?我问你。

你的眼神有些涣散,大概是累了吧。你说,不知道,或许永远也修不好了。

我安慰你。或许我们可以去山下找人来,我说,附近有村庄。

你问我,我认识他们吗?

不,我说,我甚至从没下去过。我曾和你说过,那次我向下走,掉进一个坑。

你比之前平静。或许,我们真应该下去看看,你说。

我笑了笑,表示自己愿意一同前往,没准能帮上忙。

你感激地看着我,我这时才发现你的脸很成熟,之前还没注意到,嘴边有一圈青色的胡茬。你看上去比我还大几岁,或许已经步入中年,眼睛是明亮的,也不浑浊。你的眼里没有血丝,不像那些劳苦的人,他们的眼睛缩成一团。你的鼻梁很高,弧度让我想起山里一块弯曲的木头。你看上去安静、谦和,我喜欢和你说话。

你想现在动身,去往山下。我只能告诉你,你太累了,会撑不下去。你听了我的劝,喝了些水,在椅子上睡下了。我不愿打扰你,到外面走了一圈,途中又经过那条河。我舀些水放到柴火上,这时你还没醒。

我又在床上坐了一会儿。你的到来让我想起很多事,或许因为你是从外面世界来的吧,身上有些陌生的气息。实际上,你不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人,在几年前,曾有位和你一样的年轻而成熟的人,开着卡车,满载货物驶过这里。

我是在山顶看见他的,那是我看到过最远的地方,能直接望见公路。那个男人开着卡车,我能透过窗玻璃看见他,叼着一支烟。他和你很像,所以,在我第一次看见你时,险些把你认错。尽管我当时并没有看清他的脸。

他在路边停车,我以为他的车出了故障。他下车,把烟掐灭,随手扔在地上,然后用右脚前掌在上面碾了几下。他的衣服被汗水浸湿了,贴在皮肤上。我想,他大概是在等待什么。片刻之后,他重又回到车上,启动引擎离开这里。

在此期间我一直在山顶远远地看着他。我和他始终没有交集,只是单向地俯看这一切。他走之后我也回到房子里,整件事结束得如此仓促。

我不知道,为什么它会带给我这样的心灵震动,那只是一个路过的卡车司机,我也仅仅在山顶远远地看见他,然而我把他记住了。

没准他也是我想象出来的吧,或者只是在梦里。

这时候你醒了。天色还不晚,你说,我们可以下山看看。

路过那辆吉普车时,你的神情没什么波动,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我们很快地走着,在此之前我从未觉得这条路如此轻松。你讲着一个平淡的笑话,甚至有些无聊,可我还是笑出声。

我们走了许多让我感到陌生的路,那些地方我从未涉足,尽管它们也在山里存在了很久。走了一段时间,你说快要到了,我有些惊讶。

我问你,你是从哪来的?

你说你正是从这条路开上来的。

我说,我是问你,你的家在哪?

你说你没有家,你住在吉普车里。

我还想问你上山的目的,可你已经把头转过去了,走得很快。我想,你并不讨厌我,你只是太着急赶路了,尽管天色仍然不晚。你在前面走着,地上的草被双脚拨到一边,几滴水因此落到地上。还有蜗牛,或者是蜗牛的壳,顺着叶子滚落。它们没有在土壤上留下一个坑。你踩到几个浆果,或是叶子、软体的虫。你没有察觉到它们,但是我发觉了,因为你走过的地方留下几处潮湿的红色土壤,那是果实的汁水或血痕。你走得还是很快,我差点跟不上你。你一直没有说话。

在前面的一棵树下,你停住脚步。你说你累了,想休息一下。

我说,你走得太急了。

你笑了笑,看着我在你面前停下,四目相对。

你问我,今晚还回山上吗?

我说,如果天黑了,就不回去了。我害怕走夜路。

你告诉我,不会需要太久,那时候天不会黑的。

我随手摘下几颗浆果,放进嘴,味道不错。我又摘了一些给你。

不久之后我们继续赶路,很快走到山脚。没有人,只有几个孤零零的建筑,你走到一栋房子前。敲门,没有人回应。

我在路沿的石头上坐着,你仍然站在门口,像是在等待什么。在我的印象中,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外面,山外面的世界。我没有多兴奋,似乎在行走的过程中渐渐消磨了大部分激情,可是,回想起来,似乎在我出发之时,也没有太强烈的情绪,不管是激动也好,还是憧憬什么的。总之,我离开山里,心中十分平静,仿佛是决定一日三餐那样简单。

山下的那些景物,说真的,和山里没有太大的不同。你就是从这里开车上来的吧?我想。附近也没有别的路了。你仍然站在门口,可没有人来,也没有人回应。我看了看,那房子有三扇窗户,但全都布满灰尘。

天色渐渐变暗,太阳明显地收敛它的光芒。你有些动摇了,问我,我们是不是该离开。

我们早该离开了,我对你说,从你第一次敲门之后就该离开。

你笑了笑,好像说了句“对不起”,我没有回应,而是问你,是不是太晚了。

你告诉我,不算晚,还可以回去。

我诚挚地邀请你。在外面睡可不是什么明智的打算。你谢绝了,将那辆吉普车托付于我。你告诉我,或许在多年以后,你会再次上山,把它带回去。我相信你的誓言是真的,因为那辆车对你真的很重要。我很真诚地告诉你,我会暂时替你珍藏那辆车。

然后你离开了,你走向一个我从未远眺过的方向。我还没有问你的名字。到那个时候,我该如何验明你的身份?你的右手或许有块疤,可我已经不记得了。

你走之后我在路边坐了很久,那是我第一次学会抽烟——那支烟是你给我的。我吸了一口,不觉得呛,香烟在肺里留下浓重的烟气,翻滚了很久,直到淹没所有细胞。我觉着附近有些空旷,孤单的高大建筑和我被抛弃在这里,于是我无可救药地陷入回忆。

在我印象中的第一个场景,便是我们走在山里。我当时告诉你,前面右转……但至于之前发生的事,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你的车出了故障,我记得很清楚,我们下山正是要找人修它,可如今你离开了,我留在这里,那辆吉普车更是被丢弃在一片深山之中。

天已经很晚了,我不打算回去。我害怕走夜路。车轮滚过的痕迹在泥土上出现,有深有浅,光线下显出阴影,像是平行的两把刀。

也许,我真该出去走走了,我想。天空漆黑而平静,月光照在这里,也照在山里。我不知道,在我离开之后,山林里会发生什么,会有什么变化,或者只是如原来一般。而历经多年,无论我是怎样的打扮,怎样的心境,当我回到山里——我不知道是否有那一天——我会不会万分感慨地踩着曾经熟悉的土壤,在那栋破旧的房子前安静相对。它身上的霉斑会不会比之前多一些。门口的那些柴呢?它们又会怎样,会不会满是虫子啃咬的缺口。

我想起,门前的柴火还在燃烧。它会烧到哪儿呢。

还有你的吉普车。我不会忘记它,请你相信。可我真的已经打算离开了。

周围漆黑,我感到冷。你这时又在哪儿呢?估计没走多远。我相信,倘若我现在追上去,还能远远地看见你的背影,可我不愿那样做。我朝你的反方向走了,我离开了。可我仍然不知道要去哪儿。晚风安静地吹拂着。

我在路边坐了很久。在这漫长的时间里我感受到时间的流逝,夜幕的彻底降临,以及每一缕风的细小差别。这一天很快过去了。我茫然地站起身,用失神的眼睛四顾——它们可以长久地睁开了。我已经感觉不到什么痛。一只黑色的野猫蹿出砖石堆,在路上一闪而过。模糊的影像,渐渐变得清晰,直到我能够轻而易举地透视它的每个细节。墙砖,石灰,散落在地的尘土。还有月亮,路灯,我的晶莹的泪。这个夜晚真实得可怕。恍惚间,我看见那个房子的门打开,门里站着一个身影。

我走近几步,直到能看清那个身影的样貌。他的头发很乱,像是从五年前就没剪过,估计也很少清洗。上面沾着树叶,油脂,昆虫的死尸。他的眼睛——看上去疲惫极了,可是很清亮。他的眼里没有一丝灰尘,像刚刚醒来的天空一样澄澈。然后,他的脸。皮肤的毛孔里布满尘土,脂肪颗粒,像虫子一样蠕动着。我总觉得那张脸很熟悉,仿佛我已和他共同生活多年,那不只是一个形象,更像是某种陪伴我多年的气味,犹如我的影子。我告诉他,我饿了。他拿出一个刚刚烘好的面包。我把面包放到嘴里,像是在吃一块棉花。然后他把门关上了。

重新安静了。周围又陷入死寂。房间里的人,还有那三扇窗户,无时无刻不在我的眼前游荡。我开始心神不宁。风在耳旁呼啸,渐渐息止,像是吟诵的声音,又像是一首安魂曲。

我站在门口。我知道自己该走了,但不是回到山上。隐约间,熊熊大火燃烧起来,吞噬了我的房子,还有你的吉普车。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想象。总之,那场火一定有毁天灭地的力量,它不会烧尽山,而是会毁灭它。我望着天空陷入沉思。不管是不是出于偶然,我毕竟来到山下,亲身接触这个充满未知的世界——而这是十八岁以来的第一次。它一定违背了什么,或许吧,它和某种信仰、某种源于海拔的骄傲背道而驰了。可我还是离开这里。周围一片荒废,寂寞的路灯在熄灭边缘徘徊,几近崩溃。我不知道更远一些是什么,视野尽头,是灯光照射最远的地方,比地平线还要清晰的棱角。我朝它走去,渐渐离开路灯给予我的光明。面前又是漆黑了。我继续走下去,仿佛走向四面八方。

逆着山生长的方向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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