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绿茵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山里面有什么?有山魈鬼魅和走不出的心魔。
盼弟很乖,她不言不语,就坐在家门口,看树影斑驳,看山丘沟壑,看旁人看不见的“好朋友”。
“我妈妈今天生娃娃,我明天再去找你们玩儿。”盼弟对着空气轻轻开口。
树丛里几道影子一闪而过,盼弟感到它们很失落,但回头看一眼猪圈搭成的产房,还是决定留在家,守着妈妈。
几个妇女端着一盆又一盆血水,妈妈叫声越来越沙哑,盼弟有些着急,那个软绵绵小娃娃在空中踌躇不前,似乎对妈妈并不满意。
“妹妹,妈妈很好很好,姐姐会去山里摘果子,给你编小花篮。你快飞进妈妈肚子吧。”盼弟童音清脆,一个人在门口嘟嘟囔囔。
奶奶本就着急,她几步走到盼弟身前,满心期待发问:“你说你妈能生男娃娃吗?”
“妹妹是女娃娃,和盼弟一样。”盼弟声音里满是不解。
老太太气得手抖,脸色也变了。一手揪住盼弟衣领,另一只手猛地甩在她脸上。耳光很响,盼弟眼圈里蓄满泪水,她很小,没力气摆脱奶奶家暴。
这时,一声婴儿啼哭划破傍晚残阳,奶奶飞奔回产房,不一会儿欣喜高呼:“是男孩儿,我们老吴家有后了。”
盼弟揉着脸颊,被隔壁姨姨塞了个红皮鸡蛋。
“吃吧,盼弟有弟弟了,以后嫁人娘家也有靠山,不能随便被婆家欺负。”姨姨笑着说,她心里也真这么想,和村里大多数女性一样,世世代代都这样。
“明明是妹妹呀!”盼弟嚼着蛋清,下意识把蛋黄留下,平时家里女人都只吃蛋清,蛋黄要留给爷爷当下酒菜。
姨姨眼神里带上怜惜:“盼弟,今天高兴,蛋黄也吃了吧。”说完,又往盼弟怀里塞了一个蛋。
弟弟白白胖胖,生下来有六斤,像是年画娃娃,白里透红,很惹人喜欢。
奶奶更是整天背着抱着,宝贝得不行。只有妈妈,给弟弟煮米汤时会给盼弟盛一碗。
盼弟整天在山里跑,好几次被村里猎户遇见。次数多了,猎户发现盼弟在跟空气对话,而且不止冲一个方向,就像她在一群小伙伴中间。
乡下没有什么娱乐,村里人也没什么隐私,遇见事都是口口相传,不久就传出盼弟和山里精怪一起玩耍,村里老太太有时会拿糖块逗盼弟说话,看看传闻是不是真的。
时间很快,吴盼弟六岁了,已经可以帮家里捡柴打猪草,她上山更勤了,也懂得用沉默应对村里人无聊打探。
妈妈身子虚,“好朋友”告诉盼弟翻过山巅在西面林子里有一株小人参,还没有灵智,正适合补身体又不引人注意。
盼弟举着镰刀跟在“好朋友们”身后,一路砍断档在前面各样植被藤蔓,居然硬生生开出一条小路,从清晨到日暮,借着月光盼弟终于找到那株人参。
扒开杂草,盼弟用红色头绳圈住人参叶子,快速扒开泥土,小人参映入眼帘,小盼弟笑了。
把人参藏在胸口,盼弟顺着自己开出那条小路飞奔回家。
天边启明星悬挂天际,凌晨将近,盼弟才赶回家。她熟练从锅里找到一个馒头和一小碗腌菜,那是妈妈特意留给她的。
盼弟吃饱喝足,回到猪圈旁小厢房,盖上毛巾被,沉沉入睡,怀里还抱着小人参。
早晨,奶奶气冲冲掀开盼弟被子,嘴里还呵斥着:“懒娃子,不知道早点起来干活。”
盼弟刚睡下不久,不小心把人参露在外面,奶奶一声尖叫把家里人都引过来了。
正房里,爷爷看着桌上人参。他沉默半晌,猛地一拍桌子,怒斥道:“盼弟,你是不是和山里精怪做了交易,不然凭你一个娃子怎么找到人参?咱们村就没人找到过。”
盼弟解释着:“我,我就是想给妈妈补补。”
盼弟爸爸一脚踹倒盼弟,不屑地说:“一个女人,也配吃参!”他转头看父亲,又说:“爹,这参咱们泡酒喝,补得很。”
盼弟从地上爬起来,被母亲扯到一边。“傻丫头,哪有女人吃参,好东西要留着给男人。”
母亲虽不认可盼弟,但女儿知道孝顺自己,那心里暖融融,语气都温柔上几分。
爷爷大手一挥,做了决定。“人参金贵,泡酒不如卖出去,换成钱够一家人嚼用好几年。”
爷爷第一次认真看着孙女,发出警告:“遇上好东西可以带回家,但神神鬼鬼,你给我离远点,要是家里出事我打死你。”
盼弟被奶奶赶到山腰一处破屋,一个草垫子一床毛巾被,一个六岁孩子就这样被丢下了。
山里有“好朋友”,有野果,溪水里还有鱼虾,妈妈隔半个月会给盼弟带一些好保存的干饼。盼弟并不讨厌这样生活,只是见到妈妈,她就会腻在妈妈怀里,这也是她对这里唯一依恋。
这天,吴家院子里溜进一只巴掌大小黑狗,吴传家挪动肉乎乎小短腿凑过去,他刚学会走路,走得歪歪扭扭,奶奶看那小狗崽没有危险,就放任宝贝孙子在院子里逗弄小狗。
可惜好景不长,一条黑色大狼狗冲进院子一口咬住小男孩裤裆,死不松口。
奶奶举着铁锹打狗,那条黑狼狗浑身是血,眼珠泛红,咬得更紧,终于吴传家稚嫩下体被活生生撕下来,他倒在血泊里,渐渐失去生气。
吴家死了孙孙,奶奶一把年纪被爷爷关在猪圈里,时不时拉出来打一顿。连亲儿子也怨恨她。
盼弟妈妈遭逢丧子之痛,顾不得还有一个女儿在山上。
山风吹过,风中一个声音温柔在盼弟耳边响起,“回家吧,跟家人道个别。”
盼弟刚进门就看见妈妈对着奶奶吼得歇斯底里。她好像变了一个人,奶奶眼角余光瞄到盼弟,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她指着盼弟,解释着:“是她,这个怪胎害死传家,那根参是她拿传家命换的,你们应该怪她。还有,你生传家那天,她说传家是妹妹,现在传家这样就是她克的。”
恶意如同云雾翻涌遮住一个人本该有的眼光,盼弟最爱的妈妈盯着她,眼神毒辣,是已经信了奶奶推脱之词。
“你是怪物,你去死,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妈妈顺手操起扁担抽打盼弟。
盼弟孺慕之情随一阵山风吹散于天地间,她对这个地方再没有留恋。
二十年后,京市特殊生命联络局简称特联局内,吴盼弟翘着二郎腿,一身反骨、油盐不进。
周局长气得摔了纸杯,自从吴盼弟加入,他的陶瓷杯不知道摔碎了多少个,现在干脆用纸杯喝茶,也是特联局一道奇特风景。
“盼弟,长白山怎么了?你出差还挑地方吗?局里给你工资不是让你挑三拣四!”周局长大手拍在桌子上,砰砰响,看着都疼。
门外几个新入职员工满脸好奇,他们也想知道,“为什么长白山不能去?”
吴盼弟也急了,提高音量说:“一个东北住宅区好几个出马仙,上哪个山头都有狐狸、黄鼠狼,连刺猬都受供奉、有灵智,说个事真真假假,调查起来山路十八弯,工作量太大,谁爱去谁去,反正我不去!”
周局长大怒:“精怪多能交流还错了,要不你去南极,看看一地企鹅有几个能搭理你?”
吴盼弟看领导真火了,也不敢造次,拎起桌上档案袋,还不忘讨价还价,“说准了,我一个人办事,你可别给我弄个搭档拖累我。”
“一个人就一个人,你快滚吧,早点完成工作,回来给你一周带薪假期。”
周局长做出承诺,吴盼弟快乐了。不工作就赚钱,人间第一大乐事。
怀揣档案袋,吴盼弟拉着行李箱,直奔机场。
长白山附近有不少朝鲜族,打糕、烤肉比较正宗,吴盼弟计划着一边工作一边吃,主打什么都不耽误。
飞机上,吴盼弟打开档案袋———吻尸诅咒。
早年开始国家推行火葬代替土葬,基本杜绝了利用尸体修炼邪魔外道,可偏偏最近京市火葬场发生好几例帅气小伙潜进停尸间,偷偷猥亵女尸,他们用火热唇舌轻轻触碰冰冷的唇瓣,又虔诚又变态。
其中还有一位还是新晋小生,有一定社会影响力。据他描述,当时自己中邪了,明明只是参加叔叔葬礼,后来不知为何就溜进停尸间,尤其看见那位八旬老太后,一股爱意澎湃心间,仿佛面前是自己求而不得、有缘无份的挚爱,他甚至想为她殉情。还有一个声音不住提醒他,要给爱人一个香吻定情。
等他亲上老太,正好被人家孝子贤孙抓个现行。多亏老太孙女追星,认出小生,要不一顿胖揍是少不了。
警局不到一个月就接到数十起这种案子,而所有吻尸案帅哥有一个共同点,他们近期都去过长白山旅游。
所以特联局派出精锐吴盼弟,去长白山联络当地精怪,找出事件背后真相。
至于找到真相后,就不归特联局管了,他们只收集情报,后续解决问题由警方专案组负责,所以一般情况下,特联局很安全,但他们成员需要有通灵能力,可以沟通山精鬼魅,在如今这个末法时代,特联局个个都是稀缺人才。
吴盼弟落地后特意报了个当地团,跟着一群游客悠哉悠哉逛景点。
风中有熟悉气味,那是山林植被和藏匿其中熟悉的“好朋友们”。
吴盼弟悄悄落单,人烟稀少处,她从手腕上褪下一个红皮筋,轻轻绑在一株已经成型的人参叶片上。
“老家伙,你给我出来。”吴盼弟试着喊了一声。
人参叶片轻轻抖动,没有动。
吴盼弟从怀里掏出一把美工刀,对着老参四周松软土壤开刨。
“你别瞎搞,咱们有事说事。”老参瓮声瓮气开口。
“早这样多好,浪费我力气。”吴盼弟把美工刀插在老参旁,以示威胁。接着问:“你们山里谁无聊蛊惑人家帅哥亲死人?”
“狗子精吧,你往西山门那走就能遇见她,她最恨年轻男人!”老参回答。
“为什么恨男人?”吴盼弟燃起八卦之魂。
“说是活着时给卖到狗肉馆了,吊死她那个厨子年轻帅气,她气不过,所以祸害人呗。”老参说得理所当然。
吴盼弟笑笑,重新把红皮筋套手上,精怪说话三分真三分假还有四分是废话。
她回到旅行团队伍里,不时和此地“好朋友”交流几句。
盼弟去了趟洗手间,结果疑似听见同团驴友议论她。
“那个漂亮小姑娘精神有问题,一个人说话,太吓人了。”“小姑娘讲电话吧,现在耳机小,你没看清吧。”
吴盼弟翻了个白眼,打开厕所门,直奔最里间。一边敲门一边说:“鬼鬼祟祟我见多了,想扰乱我心智都给我歇了,还装游客,演戏呗。”
空气中弥漫雾气,这是“好朋友”故意试探她,现在它要邀请她看自己记忆。
吴盼弟站在厕所里,闭上眼睛。
北方农村,家家都有火炕。小女孩坐在炕上,妈妈给她梳辫子,穿好看裙子,然后放她出去玩耍,几个过年返乡的半大小子拦住她,把她扯进玉米地。
吴盼弟猛地睁开眼,“冬天玉米杆都拿去烧火了,骗人也讲点逻辑好不?”
吴盼弟无奈走出卫生间,感慨着,“出差东北就是累,一个个都不说真话。”
第一天直到回到酒店,吴盼弟也没找到线索。
午夜山风习习,一个小孩子歪歪扭扭走进盼弟梦境。
他说:“姐姐,你说好给我摘野果、编花篮哒,为什么不理我?”
盼弟仔细端详,“传家,姐姐一直想问你,为什么宁可当个男娃娃短命,也不愿意当个女娃娃长命百岁?”
“姐,我看见你了呀,女娃娃好可怜。”传家大大眼睛蓄满泪水,他害羞地说:“我喜欢姐姐,姐姐也喜欢我吗?”
“喜欢,最喜欢了。”盼弟说完,就从梦中醒来,她推开窗,深呼吸一会儿,换了身衣服,不顾前台诧异,一个人进山了。
圆月挂枝头,时不时有夜行动物窜过,这是盼弟熟悉而安心的场所。
走到西山门,黑衣男子拦住她。
“你想查什么?”
盼弟看清他本相,忍不住笑了。“你是狗子精,都修出人形了,不容易。”
月光下,男子一动不动颇高冷,只是影子里黑色大狗狗的尾巴摇来摇去,显出心情非常愉悦。
盼弟问狗子精:“那些年轻男人为什么从长白山回去就非要吻尸,和你有关系吗?”
“他们嘴巴臭,瞧不起人。”狗子精有些恼怒,提起他们,尾巴都垂下来了。
对上修勾,谁能硬下心肠,盼弟赶紧安抚:“那几个吻尸过的,就既往不咎了,咱们以后可不能再这么搞了。警察叔叔可不好说话,懂不?”
男人点头颔首,影子里尾巴再一次欢快摇晃。
“他们怎么招惹你了,你详细说说,我回头得写报告。”吴盼弟提出请求,顿了一下,继续说:“作为谢礼,明天请你吃大骨头,可以吗?”
狗子精点头,四周变得雾蒙蒙,盼弟走进它回忆。
小小婴灵和小小狗的魂魄,一起长途跋涉。
他们好不容易走进长白山,这座盛产人参的山峦。
小小婴灵只记得姐姐给妈妈送来一根人参,妈妈很开心,他也想妈妈开心。
山里有位慈祥老精怪,看着懵懂小人儿和懵懂小狗可怜,就教他们一些修习方法,也会给他们讲故事,用些小东西哄他们开心,对小家伙们而言,老精怪亦师亦父。
长白山是著名风景区,尤其天池水怪,不少人慕名而来。
老精怪偶尔化形成人,拿山货出来卖。可能老人都喜欢帅气青年,老精怪逮住帅的,就跟着推销。然后有脾气那几位,居然骂了脏话。
于是他们被狗子精报复了,回京市成了耸人听闻地吻尸怪人。
雾气散去,盼弟直接揪住婴灵耳朵。
“吴传家,你牛逼大发了,罚人家吻尸体,真敢想呀!”盼弟气急败坏地呵斥他。
“姐,你工作时遇见我不好吗?”小婴灵声音讨好,又带着奶味,这谁受得了。
吴盼弟松开手,替小婴灵揉耳朵,哪怕知道他根本不会疼。
事情搞清楚,盼弟就算完成任务,她在山里挖了几根人参。
临走前,她问传家:“回家吗?”
“不了,等姐姐想回去看妈妈,我们再一起去吧。”
昨日山风沿着纵横起伏的大地吹在今天身上,人没有变。或许有一天都会释怀,都会放下。
三年后,医院妇产科,孕妇已经生了一天,吴盼弟坐在走廊长椅上,吴传家飘在空中,依依不舍,恨不得等等再等等。
终于,吴盼弟忍不住抬手,一个掌风把吴传家扇进产房。不一会儿,婴儿啼哭声响起。护士抱出一个女婴,等在产房外的家人都争先恐后地要抱一抱小公主。
在这个家长大,会很幸福。
每一个女孩子都应该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