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年猪 2024-05-29

      杀年猪

年关将至的时候,基本上家家都会杀猪,家境好一点的就杀个又肥又大的年猪,膘肥肉厚,家境一般的,无论大小,也会杀一头猪,作为对一年的辛苦劳作的犒赏。多年下来,杀年猪已然成了一种仪式一样一直延续下来。当然,不杀猪的也有,但是很少。

村里的人家都相约隔开了杀猪,今天张家明天王家,因为杀年猪既是个麻烦活,也正好请村邻相聚一堂各叙一年的辛劳和欢乐,畅所欲言。每家杀猪都是从早忙活到晚上。

找个有经验的杀猪师傅,每个村里几乎都有那么一两个杀猪匠,平时有这个技能的人和平常人一样,一到过年的时候,这些人就显示出了与平常不同的待遇,要提前打发人去邀约,连见面打招呼都和往常不一样了起来,说话的语气要比平时和软些,连那些为人平日不受待见的杀猪匠,此时也能扬眉吐气几天。有时候还会递过来一颗烟,有现卷的老旱,偶而也有廉价不带嘴儿的烟卷儿。那时候民风淳朴,杀猪的事都是帮忙,要是给钱的话,双方都要被人耻笑,正因为是帮忙,所以才要客气,如果给了钱,就不用和他们客气了嘛。

我家还好,我大姨父就是杀猪的,爹也是提前去打招呼,那时的冬天格外寒冷,不知道是贫穷使寒风分外凛冽轻易打透单薄的寒衣,还是彻骨的寒风衬托着家徒的四壁更加萧索。嗖嗖的小北风裹挟着轻雪像刀片一样割在脸上,爹把手抄进袄袖子,袖头破了个洞,露出里面黑乎乎的旧棉花。冻出来的鼻涕凝聚在鼻尖,泫然欲滴,爹也顾不上擤一把。还好我们两家离得不远,到了大姨父家,爹和大姨父的性格还真挺像,都是话语不多的人,爹不用等着让,闷头坐在炕沿上,大姨父也不说啥,只把装烟的笸箩推过来,爹自顾的拿起来卷着烟,卷烟纸都是我们写的像蚯蚓爬一样的写字本,没有前奏和铺垫“明天打算杀猪呢,看你有空没?”“嗯,嗯,明天呀?下沟的老张家打发孩子来说订好明天杀猪,你就后天吧,后天我别家不去了哈,咋着?”“嗯嗯,哪天都行,年前杀了就行,不就是怕人家讲究咱小气,故意排到年跟前杀猪,等别人家先杀,吃出来底儿了,咱才杀呢嘛。”大姨正找出来一块粗布补着破了的炕席,比量好大小,“唾”的一声,吓人一跳,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骂人呢,原来是用唾沫把线头濡湿,仞好了针,感觉大姨做活的时候都是咬着后槽牙浑身使劲恶狠狠的样子:“管他别人说啥呢!头几家先杀猪的那可不得多费不少咋地!要我说你家不杀猪也行,猪卖了,割点肉吃能省不少!也不知道恁们家都咋想的!瘦驴拉硬屎呢!”爹和大姨父就都不吭气了。大姨总爱对我家的事指手画脚,爹对此颇有微词,碍于情面又因为我家确实过的不如人家,还时不时的上门求借,沉默便是爹最后的倔犟了。

即便生活艰难至此,爹依然想自家杀年猪,孩子大人苦了一年,就盼着杀个猪能解解馋,热闹热闹,这是对生活的渴望和期待,自家不杀猪,别人家杀猪就不好去凑热闹了,爹舍不得让我们眼巴巴的看着别人家杀猪,眼里放着的光渐渐熄灭。

这种仪式从我记事时起一直延续到二十岁左右吧,后来人们的生活越来越好了,物价越来越贵,杀猪全村都来吃饭的成本越来越高了,这种热闹欢腾的形式就越来越少了。

杀猪之前的一天,就不给猪喂食了,目的是让它清清肠子,便于收拾。而提前两个月开始添加细糠,让猪抓抓膘。那时候猪也傻,特别好喂,就是各种野菜蒿子,烀熟了,喂食的时候撒一点糠皮儿,猪就啪叽啪叽吃的汁水横流,好像很香甜的样子,搞得我偷偷尝过猪食,难吃无比。那猪都是我和姐割野菜蒿子喂的,猪一看见我们就哼哼着过来套近乎,如今要杀它,我心里既难过又期待,五味杂陈,可难受终究抵不过吃猪肉的诱惑。猪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死期将近,还在回味着最近怎么突然改善了伙食。一大清早,猪又起来围着槽子哼哼,抗议着怎么还不来投食?翕动着拱嘴儿,灵巧的捡起槽子边上遗落的糠皮。几个找来帮忙的男人已经备好了绳子杠子。外面搭好了灶台,架起了锅,锅里的开水翻着水花,灶台旁边是两个平时吃饭的桌子对放在一起,一会儿用来拆卸猪肉。

两个人跳进猪圈,猪瞪着圆溜溜的小眼睛对不速之客呼呲呼呲的示威,以示不满,这时候,两个人慢慢靠近猪,出其不意突发制人的将猪按倒在地,另外几个人急忙上前,快速而有章法的把猪四个蹄子绑了个猪蹄扣,据说越挣扎勒的越紧。用一个杠子穿过蹄子,一使劲,抬起来就走,“嗺儿嗺儿”大黑花猪发出刺耳恐惧的叫声,抬到外面桌子上,几个人按着,大姨父一手操刀一手摸着猪脖子下面,凭多年的经验,找好位置,一刀进去,又稳又狠,顿一下,再用力把刀往里送进去,一方是为了满足口腹,一个是濒死的绝望,那叫喊声的凄厉可想而知。血随着它的叫声一股一股的窜溅在大盆里,旁边有人用秫杆不停的搅动,防止血凝结成块。

从一开始尖声嚎叫到最后有一声没一声的哼哼,终于猪不叫了,停止挣扎,软软的躺在桌子上,至此展开了它一生的贡献。大姨父把猪腿割开一个小口子,用一个什么管子之类的东西,往里吹气,猪的身体就一点一点涨大,一会猪就变的圆滚滚了。再用棒子捶打,让气均匀全身,便于褪毛。几个人把猪架到大锅边上,一边用滚开的水浇一边用铲子刮猪毛,此时,猪任凭摆布,怪不得说死猪不怕开水烫。

刮完了毛的猪,褪尽一身又硬又厚茧子皮,白白胖胖躺在桌子上,冒着热气,任人宰割,相较于杀猪时的惨烈,这个场景,反而刻在我脑海里,以至于多年以后洗澡,从来不让人搓澡,有一次朋友谈起,问我为什么不让人搓澡?我说,省钱还在其次,一想到自己躺在那让人家翻来覆去的恣意揉搓拍打,我就想起来杀完的猪摊在案板上,一堆颤巍巍的白肉任人摆弄。而搓澡的案子和杀猪的案子又有异曲同工之处,搓澡师傅习惯性的拍打,总感觉有试试我膘够不够肥的嫌疑,感觉被冒犯,人为刀俎,我为猪肉啊。

大姨父真不是浪得虚名,怪不得都爱找他杀猪,分割猪肉那叫一个利索,我时常奇怪,大姨父那么一个木讷少言且和气的人,杀起猪来毫不含糊,像换了个人一样。别以为杀猪只需要一股狠劲儿就可以了,之前有人杀猪杀了一半,猪带着满身鲜血跑了的也有,被沦为笑谈。此时大姨父像个指挥官,分派大伙,用雪搓猪肠子的,猪吹泡吹的圆鼓鼓,给小孩子当球玩儿,收拾猪善后的,谁会灌血肠的,别小看灌血肠,这可是个有技术含量的活,切好的大盆酸菜,下几块肥多瘦少的五花大肉。大概是因为穷吧,那个年月的人大都是能吃且爱吃大肥肉的,写到这里,我总是想起来莫言写的有关他吃猪肉的一篇文章,《“文革”的后期,有一年,年终结算,莫言家分了290多元钱,这在当时是个惊人的数字。分了那么多钱,村子里屠宰组卖便宜肉,父亲下决心割了五斤,也许更多一点,要犒劳我们。把肉切成大块,煮了,每人一碗,莫言一口气就把一大碗肥肉吃下去,还觉不够,母亲叹一口气,把她碗里的给了莫言。吃完了,嘴巴还是馋,但肚子受不了了。一股股的荤油伴着没嚼碎的肉片往上涌,喉咙像被小刀子割着,这就是吃肉的感觉了。》我们那时候杀猪,总归比莫言小时候好多了,我还没至于像莫言喉咙被刀片割的感受,但是馋是一样的。锅里冒着热气,一会香味儿就飘出来了。待会儿的杀猪宴,这是主菜,基本上就四个菜组成的杀猪宴,一个酸菜炖白肉,一个炖干豆腐或者大豆腐,一个大白菜丝干豆腐丝拌的凉菜,这几个菜基本是管吃管添,血肠添两次就不再添了。跟着帮忙和凑热闹的人都留下来吃饭,大伙甩开腮帮子搂着大肥肉,喝着廉价的烧酒,满嘴冒油。杀猪时躲起来的小孩儿就两眼发直盯着锅等着。

剔刀在大姨父手里上下翻飞丝滑流畅,那时候只知道真是厉害,后来知道了庖丁解牛的故事,当然大姨父的手艺和庖丁解牛那是不能同日而语的,但看见大姨父解猪,想到解牛的场面,应该是超越了血腥和杀戮,达到艺术的层面了,丁解牛的时候合着音律和节拍的,看着是种享受,要不然梁惠王怎么会赞不绝口从杀牛想到了养生的道理呢!

多年以后,一次带儿子回家,偶然和家人聊起来小时候杀年猪的事儿,彼时爹穿着黑色缎子面的棉袄,手里依然夹着老旱烟,红润光泽的脸上总是挂满了和蔼满足的笑容。爱逗孩子们玩,还喜欢撩逗小猫小狗,唉,原来爹不是天生的少言寡语…儿子问我,“那时候那么穷吗?杀猪还算计先杀后杀的,为了能省点肉吗?”

爹讲起来了一个事,是真的。

以前有个队长,姓杨,一开始村里谁家杀年猪都请他去吃饭,后来他家总不杀猪回请,就没人请他去吃饭了,但是他又不请自来,村民又不敢得罪他,如此好几年过去了,他也不当队长了,有一年他家过年杀猪了,没等他请,村里的人家都自发的去吃饭,猪也是小了点,一顿下来,把猪给吃没了。吃饭的人走了,人家两口子打起来了,从此以后他家再没杀过年猪。

如今过年各种吃食花样翻新,猪肉早不是餐桌上的主导,但是对于杀年猪,却成了我对童年挥之不去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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