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二哥中等身材、略微有点胖、皮肤白净,平头短发,说话语气温和,春秋冬三季常穿一件蓝色大褂外套,黑色二型皮鞋。今年六十有一,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他有两个身份标签,农民和医生。这两个标签在不同的时间主次不同。
在二哥17到38岁那段23年学习中医理论,实践理论时期,他的第一身份标签是农民,医生的标签在打造;在38岁到如今的23年里,是他将长期学习的经验与实践完美结合时期,第一身份标签是医生,农民标签逐渐模糊。
我们出生于地道的农民家庭,祖上与医学界没有交集,他走上医学的道路属于机缘巧合。
我们外婆一个人靠手中的一颗针、一把剪刀、一把尺子靠给人缝衣服,独自把辛苦把妈妈抚养长大,外婆其间历经的风雨在她身心累积了太多伤痛。年老时备受病痛困扰,得益于与我们毗邻而居的一个老中医妙手回春,外婆又陪伴了我们十多年。
这位老中医原是部队的军医,不仅懂医术还会武功,上过战场。村里的男孩子对老中医传奇人生充满好奇,有的孩子去老中医家听他讲述打仗的故事,有的是想学习他的武功。我二哥也是他的拥趸,但是他不听故事不学武功,他去帮老伯伯舂药,那时二哥12岁。
老伯伯在研制药品中失去双手,眼睛又高度近视,那时生活也非常艰难。二哥帮老伯伯舂药一是为了感激伯伯给外婆治病,二是对那些药材充满好奇,看似杂乱无章的东西怎么就能救人命呢?
老伯伯在我哥心里种下了学习中医种子,这颗种子在二哥上中学时开始萌芽。他读中学正是文革时期,玩的时候比读书时间多,一天他和同学去学校对面的轻工局堆放的铁板场地中间玩,他的好朋友刘大才不幸被倾倒的铁板砸伤腰部,当即命悬一线,把众同学都吓傻了,回家也不敢说。
然而等到二哥和那些同学三天后怀着忐忑心情敲响好朋友家门时,他们想到的画面是刘大才痛苦不堪、眼泪汪汪的躺在床上呻吟的样子,但是他们看到的只是还有点行动不便的刘大才。他告诉我哥,他爸用板车把他拉回家,敷上药就把他绑在门板上三天三夜,解绑后只感觉还有些痛。
再次亲眼所见,二哥被中医的神奇震撼了。刘大才的父亲是民间接骨高手,据说因为悟性太高在师傅家只学了三种药的使用就露出极高的天赋,师傅觉得他将超越自己医术而将他出名。
二哥埋藏在心底的学医的种子萌芽了。
文革时期家庭成分好的才能升高中,二哥初中毕业就回乡务农了,那年他17岁。
新中国解放以后有一个特殊的医疗人群叫“赤脚医生”。我们的“舅外公”熊熙尹出任当年的“城郊公社”的赤脚医生时文革已结束,这时外婆才知道原来他是医学世家出身。我们的这位老亲与外婆没有血缘,当年他当兵流落到我们县城,外老祖看他忠厚本分,收为养子,此后他悉心照料卧床十年的外老祖到离世。
二哥开始正是接触中医,但是作为家里主要劳力,干农活是首位。为了缓解家里经济问题,他一边干农活一边跑临时买卖。从我们当地收购上等烟叶倒卖到广州,然后又买新潮的呢绒布料回来买。随着改革开放春风吹佛祖国大地,农村生活一天比一天好了,我们不再饿肚子不再吃杂粮。
仓有余粮心不慌,这时二嫂做出一个今天看来“高屋建瓴”的决定,让我哥跟着舅外公当学徒。二嫂只是一个仅会歪歪扭扭写自己名字的农村妇女,她的这一决定从此改写了二哥的命运甚至是两个儿子的命运。
二哥跟着师傅学习三年,三年没有一分钱酬劳,全靠二嫂一个人起早贪黑在地里劳作撑起这个家。那个时候我还在读高中,我们上有外婆、爸妈三个老人,他们有两年幼儿子,经济压力相当重。
三年学徒结束,二哥能够独立看诊抓药了。但是爸爸立下规矩:帮人看病可以,十年内不允许收钱。
从1986年到96年十年间,二哥贴药贴时间给村民无偿治病。因为爸爸的规定,二哥二嫂在干农活的时候兼顾采药, 我们家院子总是弥漫着淡淡的药草味。
十年时间二哥积累了诊疗经验,拓宽了人脉,因为他的无偿治病,有的病人自己知道的特效药、单方告诉二哥。因此而获得不少单方,他把单方、自己摸索的实践经验与中医理论结合在一起获得更加显著疗效,治愈率提升了不少。
二哥正式开始行医时,行医的收入还不足以养活一家人,亦医亦农。
二哥主要的病人农村人,病人可以随时来,没有时间限制,收费低。不管二哥在干什么事只要有病人上门,立即放下手中活接待病人。他看病是传统的望闻问切,病人到了先休息一下再拿脉,然后与病人交谈,写病历开方抓药。一次只抓三幅药,远途而来的抓最多六幅,一个疗程结束,拿脉复诊再确定是否换药方。不像其他中医一次抓十幅以上,中医讲究辨证施治,药房需根据病情变化灵活配伍。
二哥零七年底接诊一个高位截瘫患者,在长达半年多的时间里每天根据病情变化不断调整治疗方案,使病人重新恢复行走功能。这位病人年仅三十岁,在上海嘉兴打工时发生意外脊柱受伤导致高位截瘫。病人家属已咨询专家即使有钱送到美国治疗也不可能恢复行走。听说我哥有治疗骨折有几十年经验,愿意试一试,赌一把。
在嘉兴我哥没有立即使用外用药给病人治疗骨折而是先用内服药,缓解病人不能排尿的情况,减轻病人痛苦。家属看到疗效后把病人从上海送到我们家附近租房住下来治疗。开始病人情况朝着好的方向迅速发展,然而一段时间后病情有反复。那段时间二哥除了看病,其他时间用在查阅病例分析病情,调整治疗方案上。病人家属的信任也给二哥极大的信心,在病人及家属配合下,半年后病人瘫痪的双腿有了知觉,终是没有辜负二哥的苦心,病人看到了希望。病人家属无以为报,有空的时候就去帮我哥家做点农活。现在十多年过去了,病人生活能够自理,能做一点轻巧的手上活路养活自己。
二哥从师傅那里不仅学到仁术更是传承了师傅的仁心。从农村来的孤苦老人,二哥正常收费然后返药费的给他们做车费或吃饭钱,看着老人千恩万谢的样子其他病人不忍落泪。前年的除夕夜上午,一个衣衫单薄冻得瑟瑟发抖的乡下男人辗转找到我家,来给患子宫颈癌的妻子买药。他怀揣希望而来,二哥不忍让他失望又不得不给男子讲明白:“这个病我治不了,但是可以给她抓一副缓解疼痛的药让她过一个轻松一点的年。”我哥没有收男人一分药钱,还转送了一包其他病人送的水果给他。
慢慢的靠口口相传二哥的病人越来越多,不仅是我们周边的农村人来找二哥治病,远道慕名而来的不乏其人。昨天晚上就有个病人从湖南娄底来治骨折。
二哥正式行医二十三年了,他将开启另一个新篇章—传授。
二哥现在的学徒只有他二儿子,二哥想在时机成熟的时候培养几个学徒将他几十年的临床医学经验的传承下去,惠及更多的病人。
二哥有缘走上一条不同于周围其他村民的路,在医学这条道路坚持走下来,个中艰辛只有他知道,医学回馈给他不一样的人生际遇。二哥十分感恩在这条路上遇到一切给予他帮助的老师和给他信任的病人。
今早听“其实都没有”这首歌,想起我们一家五兄妹,唯有二哥而将在这世间有所留下,足以慰藉二哥辛苦学医几十年。
我觉得二哥配得上他的两个身份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