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李文金，生于湖南醴陵，湖南金荣集团董事长，湖南省工商联顾问委员会副主任，湖南省十大经济人物、高级工程师。

长期从事企业管理与经营战略及模式探索，理念与时俱进。工作之余，喜好浏览古籍、诗词歌赋，以修身养性，悟道施仁。笔耕不辍，获“老板作家”雅号，代表作：《渌江逐梦》、《草籽花》。

      每逢过春节、元宵、端午、中秋节，就是做投机倒把生意的最好时机，货物卖的价钱比平时都要高出许多。

      在这段时间，我们这些小商小贩，就会上跳下窜地忙碌起来。尤其是过节当日的早晨，城里居民上街见货就抢，不讲价钱，生怕买不到货。做生意的人就盼买个好价钱，又想早点回家过节，大家是各取所需，各得其所，皆大欢喜。

      趁着今年元宵节，钱英嫂说我们这趟生意要跑远点，到萍乡湘东镇去做一次新年开张生意。她说：“煤牯佬（挖煤工人）有钱，货可以卖个好价钱。”大家都觉得是个好主意，就分头到豆田、泗汾、皇图岭等墟场上去收鸡进货。我在墟场上收了七、八隻阉鸡和几十个鸡蛋，每隻阉鸡有四、五斤重。回到家里我把鸡“喂”得饱饱的，鸡蛋一个个擦得干干净净，装在竹篮子里，准备明天一大早长途贩运，做今年的第一笔生意。

      出门做生意要结伙成伴，大伙在外面既可以相互照应，又不受人欺负。我们湾塘村做生意在当地是出了名的，周边墟场上的人都不敢惹我们。元宵节那天，我们村里十几个人都一齐相约去萍乡，大家约定明天凌晨二点在铁河边古樟树下结伴同行。钱英嫂出门最早，我估摸她晚上就没有睡觉，早已在古樟树下等我们，大伙随后都陆续赶到，我们十几个人挑着鸡笼子，就浩浩荡荡地向湘赣边境的老关火车站出发。

      十五的月亮很圆，特别干净又明亮，在广袤荒芜的田野里，洒落一片清辉。四周绵延起伏的山谷轮廓，远远地在幽蓝夜空中显露出朦胧的黑影。田垅里堆放的禾草垛子，像幽灵一样在黑夜里，随着我们行走的步伐在缓缓移动。散落在山脚下的茅草房被冰雪覆盖着，屋檐下还挂着长长的冰棱子，在月光的映衬下，闪烁着一股清冷而又惨白的寒光。

      冬日的乡村田野，寒风凛冽，格外的刺骨寒冷。我们都只穿一件破棉袄，一条单裤，寒风从袖口，从棉衣的破烂布口子直往里灌，冻得每个人都是瑟瑟发抖。身体越发冷，我们就要走得越快，让浑身的热气来驱散寒冷。钱英嫂对大伙说：“在五点钟前，我们一定要赶到老关火车站，才能搭上那班火车。” 钱英嫂泼辣能干，说话干净利落，一个人走在最前面，要我们跟紧些，还有二十多里山路要走。大家都不敢耽误，加快步伐，我个子矮，人家走两步，我就要走三步，必须要加快走路的频率，一下子就感觉到浑身热乎乎的，只是手指被冻得发麻，两只耳朵被寒风刮得刺辣刺辣地疼痛。

      走夜路，最怕大家都不做声，周边山野田垅像死一样寂静。偶尔，远处传来几声狗吠，青蛙叫，心里总有几分害怕与胆颤心惊。钱英嫂是村里的年轻寡妇，走起路来腰部总是扭过去，摆过来，在淡淡的月光下，把女性的曲线、特别是腰部曲线表现得淋漓尽致，凸显出成熟女性的魅力。痴情的男人们眼勾勾地望着她的背影，酸葡萄心里总是刺激着男人们，拿她来逗乐、开心，给她起外号，沉浸在自己的想像世界里。不管男人们怎么说长道短，插科打诨，甚至是痞话连篇，钱英嫂都会镇定自若，说起话来眉色飞舞；骂起人来尖酸刻薄，她尖嘴利舌，说得男人们面红耳赤，大家都得让她三分。

      翻过一个山坳，就到了老关火车站。东方已露出了一抹绚丽的朝霞，山村茅草房顶袅袅升起的缕缕炊烟，与山谷田野里弥漫的薄雾混杂在一起，流淌着一股淡淡的人间烟火气味。

      这是一个位于湘赣边境的四等火车小站，二股铁轨，一个站台。一位身着蓝色铁路制服的工人，站在站台上，高举一盏红色信号灯，朝着北边进站的方向晃着、晃着。只听得远处火车汽笛一声长鸣，震撼整个山谷，唤醒了黎明，也惊醒了迷迷糊糊的人们。一条乌黑的长龙缓缓爬过醴陵八里坳长坳，在老关火车站慢慢停下来，我们这伙人提着鸡笼子，一窝蜂似地往火车上爬。火车停下不到五分钟，又在一声“呜……”的长鸣中，哐当、哐当地向江西萍乡方向驶去……

      我们这伙人哆哆嗦嗦畏缩地蹲在车厢角落里，生怕被人发现，不敢抬头向外张望。外面呼呼的北风，夹杂着湿漉漉的晨雾，直往车厢里灌，一下子我的头发就湿了，雾水伴着汗水在脸脥上直往下流淌，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我双手紧紧地抓着鸡笼子，生怕鸡蛋碰碎，又担心笼子里的鸡会飞掉。钱英嫂紧挨着我安慰说：“二十多分钟就到了。”不一会的功夫，火车就开始减速，缓缓驶入湘东火车站，不靠停。我们提着鸡笼子，从车厢上直往站台上跳，刚刚站稳，火车就驶离了车站，吓得我了出一身冷汗。

      在乡村墟场上所经历的苦难与艰辛，在长途贩运和买卖交易中所承受的担惊害怕，是我人生难得的历练体验，是我一生中最宝贵的精神财富，它是成就我事业发展的力量源泉。

      出火车站十多分钟就到了湘东菜市场，天刚麻麻亮，熙熙攘攘的赶场人，挤在这条狭窄、泥泞的街市上，我的鸡笼子刚一放下，就被一堆人围拢过来，我慌忙坐在鸡笼子上，害怕人们哄抢。我放开嗓门叫喊着：“阉鸡一块八角钱一斤，鸡蛋一块钱五个。”一会儿功夫，阉鸡和鸡蛋就买个精光。钱英嫂的货担就摆在我身边，每次做买卖，她都要我帮她算帐，只要她一称秤，我就能喊出多少钱，分文不差，钱英嫂总是对我啧啧称赞。

      一轮红日从东方冉冉升起，红彤彤亮晶晶的，照的大地暖融融亮堂堂。我们大伙都很高兴，今天货都卖了个好价钱，又收了一个早工，都夸赞钱英嫂出的好主意，煤牯老真有钱，我们乡里人羡慕得不得了。

      收拾货担，就匆匆地往家里赶，大伙都要急着回去过元宵节，看村里舞狮子，耍灯笼，全家人一起吃团圆饭。我们一路爬火车，翻山坳，趟河水，三个多小时就来到了五里墩村口。

      刚一进村，邹宜斌书记就告诉我考上了大学，今天邮递员送来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我半信半疑，提着空鸡笼子，飞快地就往家里跑。生产大队正在我家门口晒谷坪里召开过年收心，春耕生产动员大会，乡亲们一见到我，就一窝蜂似地围拢过来，大家都是笑呵呵地向我恭贺祝福，钱英嫂更是热泪盈眶，为我高兴，紧紧地攥着我的手说：“来宝，你行！你是我们村里最有出息的人。以后，你可不要忘了我们这些一起做生意的人……

    虽然离开家乡故土已有四十多年，我一刻都没有忘记，当年我们曾经一起在乡村墟场上讨价还价，在城市街巷里吆喝叫卖的伙伴们。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困难年代，我们乡下人穷则思变，有一股与命运抗争的勇气；我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种田人经风历雨，有一种不畏艰难困苦的奋斗精神；我们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苦命人忍让谦卑，有一颗宽容大度、与人为善的善良之心。尤其是像钱英嫂这样忠贞善良，勤劳朴实，豁达乐观，聪慧能干的女人，是中国农村妇女的典型代表。

      记得在许多年前，我回家乡去钱英嫂家，看望她九十二岁高龄的老父亲乔博士（木匠），他躺在床上叫着我的名字，讲到女儿钱英嫂的好，称赞她的贤惠孝顺，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钱英嫂一位已是白发苍苍的孤单老妇人，她一个人守在老父亲床边服侍尽孝，端茶递水，洗澡擦身，该是多么的艰难。钱英嫂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她心怀感激地向我微笑着，她认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为人儿女就应该这样做，或许她内心是幸福的。望着她步履蹒跚，走进灶屋执意要给我泡茶的背影，使我想起四十多年前我早逝的母亲，我已是泪流满面，愧疚不已。钱英嫂的忠贞孝道，忍耐宽容是一位中国传统农村妇女的崇高品质与美德。

      生活就是这样，有着太多的身不由己，有着太多的无奈和心酸。对于一个苦命的女人，生活不会慢慢变好，只会雪上加霜。钱英嫂是不幸的，那年刚送走她风烛残年的父亲，还没有从悲痛中走出来，刚过不惑之年的儿子又猝然离她而去。犹如晴天霹雳，彻底击垮了这个坚强的女人。这可是她的命根子，是她四十多年来苦苦煎熬、苦苦等待的唯一希望。

    屋漏偏逢连夜雨 ，船迟又遇打头风。白发人送黑发人该是多么的悲伤，她要承受多么大的痛苦。记得在四十多年前，她倔犟地与周郎离婚，带着自己唯一弱小多病的孩子，把生活的一线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指望他成人，传承江家的后代。她既要瞻养年迈的父母，又要抚养幼小的孩子；她要种好家里二亩多的责任田，还要起早贪黑去做小商小贩，赚取生活所需来维持这个家庭。靠她一个女人单薄瘦弱的身子，凭着她坚强的毅力，在四十多年的风雨中，撑起了这个家，度过了那个苦难的年代。这对于一个孤独的女人来说是多么的艰难，是多么的无奈与不幸。

    儿子走了，钱英嫂已是悲伤至极。而媳妇却背信弃义，带着她唯一的孙女，夺走她的命根子远走他乡，成了别人家的媳妇，还不允许钱英嫂去打扰她们的生活。钱英嫂远走几十里去探望孙女，却横遭媳妇无理阻拦，甚至谩骂，婆孙难以相见，她只能偷偷跑到学校去，站在教室外的窗户下偷看一眼，在操场上给孙女塞上一、二百块钱。中国人的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一些年轻人怎么会变得这样麻木不仁？人与人之间的人情世故又何以这样淡泊？亲情又何以会变得这样脆弱、残酷无情？为什么不幸总是落在这个苦命的女人身上？

      钱英嫂老了，村里人都叫她钱婆佬。她性格变得越来越孤单不合群，村里人离她越来越远。她脾气越来越坏，暴躁不安，总是一个人跑到铁河边去发呆发懵，望着夕阳西下，滔滔逝去的铁河水，她是绝望得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我远远地站在古樟树下，望着钱英嫂一个人孤独地在铁河边走来走去，我真担心无情的铁河水，总会有哪一天会呑噬这颗孤独的心，淹没掉这个世界上最可怜、最不幸的老妇人。     

      听说钱英嫂在菜园子里种菜摔跤骨折了，还不知道她能不能再站起来。我要妻红玲和女儿雅璇去看望她，捎上我的问候与祝福。幸亏菩萨保佑，三个月后，她又慢慢站起来了，只是有些步履蹒跚、一瘸一拐的样子。钱英嫂乐观豁达，一笑起来，眼睛里便闪烁着和蔼亲切的光。她老念着我的好，每次我回到老家乡下，她就要在菜园子里给我整些瓜果蔬菜送过来，放在我家大门口的阶基上，又静静地离去。我知道她的苦楚，不愿意我去触动她心头的痛。善良的人总是想着别人，忍受着自己的悲伤与痛苦。

      生活的磨难，常年累积的风霜，在钱英嫂的脸上刻下一道道难以磨灭的皱褶与伤痕；一双深陷颧骨的眼睛里，满是经历风霜后的沧桑和无奈。一根根银丝一般的白发，似乎在诉说着钱英嫂所经历岁月的世代炎凉。她是那个年代农村生活的真实写照，是那个年代农村妇女所经历苦难的悲剧和时代缩影。

          读书村的大樟树

四月七日评：

      我感觉，李总写《钱英嫂》的系列文章，会不会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把李总从一个商业高峰，推向一个文学高峰。

    《钱英嫂》，也许，众多读者看到的，是钱英嫂的善良，是钱英嫂的孤苦；而我所看到的，是作者眼睛，会关注痛苦，会在乎真情，会解读善良。佛曰，慈航普渡，才能法雨均沾。

      这就如同眼前一个老父亲，学生写生，看到的是模特轮廓；雇主看到的，是这个人是不是能做能干；而女儿看到的，却是父亲的皱纹，是父亲的白发。

      所以，描写轮廓的，我们知道作者是画院学生；描写力量的，我们知道是雇主；描写皱纹和白发的，是在乎父亲、深爱父亲的女儿。

四月二十日，谷雨日，再评文金先生《钱英嫂》：

      马克思认为，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而人的社会关系，是血缘关系，情感关系，利益关系。如果，一个人没有和其他任何人的任何相互关系，严格来说，这样的一个人，是不存在的。

      一个成功的父亲，是因为成功的养育了儿女；一位成功的丈夫，是因为他对妻子有十分了不起的付出；一个令人景仰，德高望重的人，是因为他对朋友有付出，他重情重义，他心存善念，他深孚众望。

      文金先生如此写一个少年异性之交，岁月经年，两人社会地位，生活境况悬殊。然而，作者对笔下人物浓墨重彩，纤毫毕现，这是情感真挚，心胸坦荡，是极为难得的。

      诸多的文章都表明，文金先生的人生，是重情重义，而又灿烂多姿的；是爱在身边，活在当下，抓地有痕的；是立体多层，用今天播种明天，享受今天，而又不忘昨天的；是承袭悠远而又深谋未来的。

      我读文金先生的《钱英嫂》五篇，既由此认真的思考作者，也由此认真思考笔下人物，也因此管窥这个时代，更由此去反观自己，学习做人。

      是，深谢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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